原道训

夫道者,覆天载地,廓四方,柝八极;高不可际,深不可测;包裹天地,禀授无形;原流泉浡,冲而徐盈;混混滑滑,浊而徐清。故植之而塞于天地,横之而弥于四海,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;舒之幎于六合,卷之不盈于一握。约而能张,幽而能明;弱而能强,柔而能刚;横四维而含阴阳,纮宇宙而章三光;甚淖而滒,甚纤而微;山以之高,渊以之深;兽以之走,鸟以之飞;日月以之明,星历以之行;麟以之游,凤以之翔。

泰古二皇,得道之柄,立于中央;神与化游,以抚四方。是故能天运地滞,轮转而无废,水流而不止,与万物终始。风兴云蒸,事无不应;雷声雨降,并应无穷;鬼出电入,龙兴鸾集;钧旋毂转,周而复帀;已雕已琢,还反于朴,无为为之而合于道,无为言之而通乎德;恬愉无矜而得于和,有万不同而便于性;神托于秋豪之末,而大宇宙之总。其德优天地而和阴阳,节四时而调五行;呴谕覆育,万物群生;润于草木,浸于金石;禽兽硕大,豪毛润泽,羽翼奋也,角觡生也,兽胎不贕,鸟卵不毈;父无丧子之忧,兄无哭弟之哀;童子不孤,妇人不孀;虹蜺不出,贼星不行;含德之所致也。

夫太上之道,生万物而不有,成化像而弗宰。跂行喙息,蠉飞蝡动,待而后生,莫之知德;待之后死,莫之能怨。得以利者不能誉,用而败者不能非;收聚畜积而不加富,布施禀授而不益贫;旋县而不可究,纤微而不可勤;累之而不高,堕之而不下;益之而不众,损之而不寡;斵之而不薄,杀之而不残;凿之而不深,填之而不浅。忽兮怳兮,不可为象兮;怳兮忽兮,用不屈兮;幽兮冥兮,应无形兮;遂兮洞兮,不虚动兮;与刚柔卷舒兮,与阴阳俛仰兮。

昔者冯夷、大丙之御也,乘云车,入云蜺;游微雾,骛怳忽;历远弥高以极往,经霜雪而无迹,照日光而无景;扶摇抮抱羊角而上,经纪山川,蹈腾昆仑;排阊阖,沦天门。末世之御,虽有轻车良马,劲策利锻,不能与之争先。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,澹然无虑;以天为盖,以地为舆;四时为马,阴阳为御;乘云凌霄,与造化者俱;纵志舒节,以驰大区;可以步而步,可以骤而骤;令雨师洒道,使风伯塌尘;电以为鞭策,雷以为车轮;上游于霄雿之野,下出于无垠之门,刘览偏照,复守以全;经营四隅,还反于枢。

故以天为盖,则无不覆也;以地为舆,则无不载也;四时为马,则无不使也;阴阳为御,则无不备也。是故疾而不摇,远而不劳,四支不动,聪明不损,而知八绒九野之形埒者,何也?执道要之柄,而游于无穷之地。是故天下之事,不可为也,因其自然而推之;万物不变,不可究也,秉其要归之趣。夫镜水之与形接也,不设智故,而方圆曲直弗能逃也。是故响不肆应,而景不一设;叫呼仿佛,默然自得。人生而静,天之性也;感而后动,性之害也;物至而神应,知之动也;知与物接,而好憎生焉。好憎成形而智诱于外,不能反己,而天理灭矣。故达于道者,不以人易天;外与物化,而内不失其情。至无而供其求,时骋而要其宿;小大修短,各有其具;万物之至,腾踊肴乱而不失其数。是以处上而民弗重,居前而众弗害,天下归之,奸邪畏之。以其无争于万物也,故莫敢与之争。

夫临不而钓,旷日而不能盈罗,虽有钩箴芒距,微纶芳饵,加之以詹何、娟嬛之数,犹不能与网署争得也。射者杆乌号之弓,弯棋卫之箭,重之羿、逢蒙子之巧,以要飞鸟,犹不能与罗者竞多。何则?以所持之小也。张天下以为之笼,因江海以为之署,又何亡鱼失鸟之有乎!故矢不若缴,缴不若无形之像。

夫释大道而任小数,无以异于使蟹捕鼠、蟾蠩捕蚤,不足以禁好塞邪,乱乃逾滋。昔者夏鲧作三仍之城,诸侯背之,海外有狡心。禹知天下之叛也,乃坏城平池,散财物,焚甲兵,施之以德,海外宾伏,四夷纳职,合诸侯于涂山,执玉帛者万国。故机械之心藏于胸中,则纯白不粹,神德不全,在身者不知,何远之所能怀!是故革坚则兵利,城成则冲生,若以汤沃沸,乱乃逾甚。是故噬狗,策蹄马,而欲教之,虽伊尹、造父弗能化。欲寅之心亡于中,则饥虎可尾,何况狗马之类乎!故体道者逸而不穷,任数者劳而无功。

夫峭法刻诛者,非霸王之业也;箠策繁用者,非致远之术也。离朱之明,察箴未于百步之外,不能见渊中之鱼;师旷之聪,合八风之调,而不能听十里之外。故任一人之能,不足以治三亩之宅也;修道理之数,因天地之自然,则六合不足均也。是故禹之决读也,因水以为师;神农之播谷也,因苗以为教。

夫萍树根于水,木树根于土;鸟排虚而飞,兽踱实而走;蛟龙水居,虎豹山处,天地之性也,两木相摩而然,金火相守而流;员者常转,窾者主浮,自然之势也。是故春风至则甘雨降,生育万物;羽者妪伏,毛者孕育;草木荣华,鸟兽卵胎;莫见其为者,而功既成矣。秋风下霜,倒生挫伤;鹰雕搏鸷。昆虫蛰藏;草木注根,鱼鳖凑渊,莫见其为者,灭而无形。木处棒巢,水居窟穴;禽兽有芄,人民有室,陆处宜牛马,舟行宜多水;匈奴出秽裘,于、越生葛絺;各生所急,以备燥湿,各因所处,以御寒暑,并得其宜,物便其所。由此观之,万物固以自然,圣人又何事焉!

九疑炎南,陆事寡而水事众,于是民人被发文身,以像鳞虫;短绻不绔,以便涉游;短袂攘卷,以便刺舟,因之也。雁门之北,狄不谷食;贱长贵壮,俗尚气力;人不弛弓,马不解勒,便之也。故禹之裸国,解衣而入,衣带而出,因之也,今夫徙树者,失其阴阳之性,则莫不枯槁,故橘树之江北,则化而为枳;鸲鹆不过济,貈渡汶而死;形性不可易,势居不可移也。是故达于道者,反于清净;究于物者,终于无为。以恬养性,以漠处神,则入于天门。

所谓天者,纯粹朴素,质直皓白,未始有也杂糅者也。所谓人者,偶差智故,曲巧伪诈,所以俛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也。故牛歧蹄而戴角,马被髦而全足者,天也。络马之口,穿牛之鼻者,人也。循天者,与道游者也;随人者,与俗交者也。夫井鱼不可与语大,拘于隘也;夏虫不可与语寒,笃于时也;曲士不可与语至道,拘于俗,束于教也。故圣人不以人滑天,不以欲乱情,不谋而当,不言而信,不虑而得,不为而成,精通于灵府,与造化者为人。

夫善游者溺,善骑者堕,备以其所好,反自为祸。是故好事者未尝不中,争利者未尝不穷也。昔共工之力,触不周之山,使地东南倾;与高辛争为帝,遂潜于渊,宗族残灭,继嗣绝把。越王翳逃山穴,越人熏而出之,遂不得已。由此观之,得在时,不在争;治在道,不在圣;土处下,不争高,故安而不危;水下流,不争先,故疾而不迟。

昔舜耕于历山,期年,而田者争处墝埆,以封壤肥饶相让;钓于河滨,期年,而渔者争处湍濑,以曲限深潭相予。当此之时,口不设言,手不指麾,执玄德于心,而化驰若神。使舜无其志,虽口辩而户说之,不能化一人。是故不道之道,莽乎大哉!夫能理三苗,朝羽民,徙裸国,纳肃慎,未发号施令而移风易俗者,其唯心行者乎!法度刑罚,何足以致之也?是故圣人内修其本,而不外饰其未;保其精神,偃其智故,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,澹然无治也而无不治也。所谓无为者,不先物为也;所谓无不为者,因物之所为。所谓无治者,不易自然也;所谓无不治者,因物之相然也。万物有所生,而独知守其根;百事有所出,而独知守其门。故穷无穷,极无极,照物而不眩,响应而不乏,此之谓天解。

故得道者,志弱而事强,心虚而应当。所谓志弱而事强者,柔毳安静,藏于不敢,行于不能;恬然无虑,动不失时;与万物回周旋转,不为先唱,感而应之。是故贵者必以贱为号,而高者必以下为基。托小以包大,在中以制外;行柔而刚,用弱而强;转化推移,得一之道,而以少正多。所谓其事强者,遭变应卒,排患扞难;力无不胜,敌无不凌;应化揆时,莫能害之,是故欲刚者,必以柔守之;欲强者,必以弱保之;积于柔则刚,积于弱则强;观其所积,以知祸福之乡。强胜不若己者,至于若己者而同;柔胜出于己者,其力不可量。故兵强则灭,木强则折,革固则裂,齿坚于舌而先之敝。是故柔弱者,生之干也;而坚强者,死之徒也;先唱者,穷之路也;后动者,达之原也。

何以知其然也?凡人中寿七十岁,然而趋舍指凑,日以月悔也,以至于死。故蘧伯玉年五十,而有四十九所非。何者?先者难为知,而后者易为攻也,先者上高,则后者攀之;先者逾下,则后者蹶之;先者颓陷,则后者以谋;先者败绩,则后者违之。由此观之,先者,则后者之弓矢质的也。犹錞之与刃,刃犯难而錞无患者,何也?以其托于后位也。此俗世庸民之所公见也,而贤知者弗能避,也。所谓后者,非谓其底滞而不发,凝结而不流,贵其周于数而合于时也。夫执道理以耦变,先亦制后,后亦制先。是何则?不失其所以制人,人不能制也。

时之反侧,间不容息;先之则太过,后之则不逮。夫日回而月周,时不与人游,故圣人不贵尺之壁而重寸之阴,时难得而易失也。禹之趋时也,履遗而弗取,冠挂而弗顾,非争其先也,而争其得时也。是故圣人守清道而抱雌节,因循应变,常后而不先,柔弱以静,舒安以定,攻大?坚,莫能与之争。

天下之物,莫柔弱于水,然而大不可极,深不可测;修极于无穷,远沦于无涯;息耗减益,通于不訾;上天则为雨露,下地则为润泽;万物弗得不生,百事不得不成;大包群生,而无好憎;泽及蚑蛲,而不求报;富赡天下而不既,德施百姓而不费;行而不可得穷极也,微则不可得把握也;击之无创,刺之不伤;斩之不断,焚之不然,淖溺流遁,错缪相纷,而不可靡散;利贯金石,强济天下;动溶无形之域,而翱翔忽区之上,遭回川谷之间,而滔腾大荒之野;有余不足与天地取与,授万物而无所前后。是故无所私而无所公,靡滥振荡,与天地鸿洞;无所左而无所右,蟠委错蛲,与万物始终。是谓至德。

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于天下者,以其淖溺润滑也,故老聘之言曰:“天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。出于无有,人于无间。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。”夫无形者,物之大祖也;无音者,声之大宗也。其子为光,其孙为水,皆生于无形乎!夫光可见而不可握,水可循而不可毁。故有像之类,莫尊于水。出生入死,自无踱有,自有踱无,而以衰贱矣。

是故清静者,德之至也;而柔弱者,道之要也。虚无恬愉者,万物之用也;肃然应感,殷然反本,则沦于无形矣。所谓无形者,一之谓也。所谓一者,无匹合于天下者也。卓然独立,块然独处;上通九天,下贯九野;员不中规,方不中矩;大浑而为一叶,累而无根;怀囊天地,为道关门;穆忞隐闵,纯德独存;布施而不既,用之而不勤。是故视之不见其形,听之不闻其声,循之不得其身;无形而有形生焉,无声而五音鸣焉,无味而五味形焉,无色而五色成焉。是故有生于无,实出于虚;天下为之圈,则名实同居。音之数不过五,而五音之变不可胜听也。味之和不过五,而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。色之数不过五,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,故音者,宫立而五音形矣。味者,甘立而五味亭矣;色者,白立而五色成矣;道者,一立而万物生矣。

是故一之理,施四海;一之解,际天地。其全也,纯兮若朴;其散也,混兮若浊。浊而徐清,冲而徐盈;澹兮其若深渊,泛兮其若浮云。若无而有,若亡而存。万物之总,皆阅一孔,百事之根,皆出一门。其动无形,变化若神;其行无迹,常后而先。

是故至人之治也,掩其聪明,灭其文章;依道废智,与民同出于公。约其所守,寡其所求,去其诱慕,除其嗜欲,损其思虑。约其所守则察,寡其所求则得。夫任耳目以听视者,劳形而不明;以知虑为治者,若心而无功。是故圣人一度循轨,不变其宜,不易其常,放准循绳,曲因其当。

夫喜怒者,道之邪也;忧悲者,德之失也;好憎者,心之过也;嗜欲者,性之累也。人大怒破阴,大喜坠阳;薄气发瘤,惊怖为狂;优悲多恚,病乃成积;好憎繁多,祸乃相随。故心不忧乐,德之至也;通而不变,静之至也;嗜欲不载,虚之至也;无所好憎,平之至也;不与物散,粹之至也。能此五者,则通于神明。通于神明者,得其内者也。是故以中制外,百事不废;中能得之,则外能收之。中之得,则五藏宁,思虑平,筋力劲强,耳目聪明,疏达而不悻,坚强而不鞼,无所大过而无所不逮;处小而不逼,处大而不窕,其魂不躁,其神不娆;湫漻寂莫,为天下枭。

大道坦坦,去身不远,求之近者,往而复反。迫则能应,感则能动,物穆无穷,变无开像;优游委纵,如响之与景;登高临下,无失所秉;履危行险,无忘玄伏。能存之此,其德不亏。万物纷糅,与之转化,以听天下,若背风而驰,是谓至德,至德则乐矣。古之人有居岩穴而神不遗者,未世有势为万乘而日忧悲者。由此观之,圣亡乎治人而在于得道;乐亡乎富贵而在于德和。知大己而小天下,则几于道矣。

所谓乐者,岂必处京台章华,游云梦沙丘,耳听《九韶》《六莹》,口味煎熬芬芳,驰骋夷道,钓射鹔鹴之谓乐乎?吾所谓乐者,人得其得者也。夫得其得者,不以奢为乐,不以廉为悲,与阴俱闭,与阳俱开。故子夏心战而臞,得道而肥,圣人不以身役物,不以欲滑和。是故其为欢不忻忻,其为悲不惙惙。万方百变,消摇而无所定,吾独慷慨遗物而与道同出,是故有以自得之也。乔本之下,空穴之中,足以适情,无以自得也。虽以天下为家,万民为臣妾,不足以养生也。能至于无乐者,则无不乐,无不乐则至极乐矣。

夫建钟鼓,列管弦,席旃茵,傅旄象,耳听朝歌北鄙靡靡之乐,齐靡曼之色,陈酒行觞,夜以继日,强弩弋高鸟,走大逐狡兔:此其为乐也,炎炎赫赫,怵然若有所诱慕。解车休马,罢酒撤乐,而心忽然若有所丧,怅然若有所亡也。是何则?不以内乐外,而以外乐内;乐作而喜,曲终而悲;悲喜转而相生,精神乱营,不得须臾平。察其所以,不得其形,而日以伤生,失其得者也。是故内不得于中,禀授于外而以自饰也;不浸于肌肤,不侠于骨髓,不留于心志,不滞于五藏。故从外入者,无主于中,不止;从中出者,无应于外,不行。故听善言便计,虽愚者知说之;称至德高行,虽不肖者知慕之。说之者众,而用之者鲜;慕之者多,而行之者寡。所以然者何也?不能反诸性也,夫内不开于中而强学问者,不入于耳而不著于心,此何以异于聋者之歌也?效人为之而无以自乐也,声出于口,则越而散矣。夫心者,五藏之主也,所以制使四支,流行血气,驰骋于是非之境,而出入于百事之门户者也。是故不得于心而有经天下之气,是犹无耳而欲调钟鼓,无目而欲喜文章也,亦必不耳胜其任矣。

故天下神器,不可为也,为者败之,执者失之。夫许由小天下而不以己易尧者,志遗于天下也。所以然者何也?因天下而为天下也。天下之要,不在于彼而在于我,不在于人而在于我身。身得,则万物备矣。彻于心术之论,则嗜欲好憎外矣。是故无所喜而无所怒,无所乐而无所苦。万物玄同也,无非无是;化育玄耀,生而如死。夫天下者亦吾有也,吾亦天下之有也;天下之与我,岂有间哉!

夫有天下者,岂必摄权持势,操杀生之柄,而以行其号令邪?吾所谓有天下者,非谓此也,自得而已;自得则天下亦得我矣。吾与天下相得,则常相有,己又焉有不得容其间者乎?

所谓自得者,全其身者也;全其身,则与道为一矣。故虽游于江浔海裔,驰要褭,建翠盖,目观《掉羽》《武》《象》之乐,耳听滔朗奇丽《激》《抮》之音,扬郑、卫之浩乐,结激楚之遗风,射沼滨之高鸟,逐苑圃之走兽,此齐民之所以淫泆流湎;圣人处之,不足以营其精神,乱其气志,使心怵然失其情性。处穷僻之乡,侧豁谷之间,隐于棒薄之中,环堵之室,茨之以生茅,蓬户瓮牖,揉桑为枢;上漏下湿,润浸北房,雪霜滖灖,浸潭苽蒋;逍遥于广泽之中,而仿洋于山峡之旁,此齐民之所为形植黎黑,忧悲而不得志也;圣人处之,不为愁淬怨忽,而不失其所以自乐也。是何也?则内有以通于天机,而不以贵贱贫富劳逸失其志德者也。故夫乌之哑哑,鹊之唶唶,岂尝为寒暑燥湿变其声哉!

是故夫得道已定,而不待万物之推移也,非以一时之变化,而定吾所以自得也。吾所谓得者,性命之情,处其所安也。夫性命者,与形俱出其宗,形备而性命成,性命成而好憎生矣,故土有一定之论,女有不易之行,规矩不能方圆,钩绳不能曲直。天地之永,登丘不可为修,居卑不可为短。是故得道者,穷而不慑,达而不荣;处高而不机,持盈而不倾;新而不朗,久而不渝;入火不焦,入水不儒。是故不待势而尊,不待财而富,不待力而强;平虚下流,与化翱翔。若然者,藏金于山,藏珠于渊,不利货财,不贪势名。是故不以康为乐,不以谦为悲;不以贵为,不以贱为危;形神气志,各居其宜,以随天地之所为。

夫形者生之舍也,气者生之充也,神者生之制也。一失位则三者伤矣。是故圣人使人各处其位、守其职而不得相干也。故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处之则废,气不当其所充而用之则泄,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则昧,此三者,不可不慎守也。

夫举天下万物,蚑蛲贞虫,蝡动蚑作,皆知其所喜憎利害者,何也?以其性之在焉而不离也。忽去之,则骨肉无伦矣。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视,替然能听,形体能抗,而百节可屈伸,察能分白黑、视丑美,而知能别同异、明是非者,何也?气为之充而神为之使也。何以知其然也?凡人之志各有所在而神有所系者,其行也足蹪趎埳、头抵植木而不自知也,招之而不能见也,呼之而不能闻也。耳目非去之也,然而不能应者,何也?神失其守也。故在于小则忘于大,在于中则忘于外,在于上则忘于下,在于左则忘于右。无所不充,则无所不在。是故贵虚者,以豪末为宅也。

今夫狂者之不能避水火之难而越沟渎之险者,岂无形神气志哉!然而用之异也。失其所守之位而离其外内之舍,是故举错不能当,动静不能中,终身运枯形于连嵝列埒之门而蹪蹈于污壑阱陷之中,虽生俱与人钧,然而不免为人戮笑者,何也?形神相失也。故以神为主者,形从而利;以形为制者,神从而害。贪饕多欲之人,漠于势利,诱慕于名位,冀以过人之智,植于高世,则精神日以耗而弥远,久淫而不还,形闭中距,则神无由入矣。

是以天下时有盲妄自失之患,此膏烛之类也,火逾然而消逾亟。夫精神气志者,静而日充者以壮,躁而日者牦以老。是故圣人将养其神,和弱其气,平夷其形,而与道沈浮俛仰,恬然而纵之,迫则用之。其纵之也若委衣,其用之也若发机。如是则万物之化无不遇,而百事之变无不应。

俶真训

有始者,有未始有有始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。有有者,有无者,有未始有有无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。所谓有始者:繁愤未发,萌兆牙,未有形埒垠堮,无无蝡蝡,将欲生兴,而未成物类,有未始有有始者:天气始下,地气始上,阴阳错合,相与优游,竞畅于宇宙之间,被德含和,缤纷茏苁,欲与物接而未成兆朕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:天含和而未降,地怀气而未扬,虚无寂寞,萧条霄雿,无有仿佛气遂,而大通冥冥者也。

有有者:言万物掺落,根茎枝叶,青葱苓茏,萑蔰炫煌,蠉飞蠕动,蚑行哙息,可切循耀把握而有数量。有无者:视之不见其形,听之不闻其声,扪之不可得也,望之不可极也,储与扈冶,浩浩瀚瀚,不可隐仪揆度而通光耀者。有未始有有无者:包裹天地,陶冶万物,大通混冥,深闳广大,不可为外,析豪剖芒,不可为内,无环堵之字,而生有无之根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:天地未剖,阴阳未判,四时未分,万物未生,汪然平静,寂然清澄,莫见其形。若光耀之间于无有,退而自失也,曰:予能有无,而未能无无也。及其为无无,至妙何从及此哉!

夫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逸我以老,休我以死。善我生者,乃所以善我死也。夫藏舟于壑,藏山于泽,人谓之固矣。虽然,夜半有力者负而趋,寐者不知,犹有所遁。若藏天下于天下,则无所遁其形矣。物岂可谓无大扬攉乎?一范人之形而犹喜。若人者,千变万化而未始有极也,弊而复新,其为乐也。可胜计邪?譬若梦为鸟而飞于天,梦为鱼而没于渊,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,觉而后知其梦也。今将有大觉,然后知今此之为大梦也。始吾未生之时,焉知生之乐也;今吾未死,又焉知死之不乐也。昔公牛哀转病也,七日化为虎,其兄掩户而入觇之,则虎搏而杀之。是故文章成兽,爪牙移易,志与心变,神与形化。方其为虎也,不知其尝为人也;方其为人,不知其且为虎也。二者代谢舛驰,各乐其成形,狡猾钝愍,是非无端,孰知其所萌?

夫水向冬则凝而为冰,冰迎春则泮而为水,冰水移易于前后,若周员而趋,孰暇知其所苦乐乎?是故形伤于寒暑燥湿之虐者,形苑而神壮;神伤乎喜怒思虑之患者,神尽而形有余。故罢马之死也,剥之若槁;狡狗之死也,割之犹濡。是故伤死者其鬼娆,时既者其神漠,是皆不得形神俱没也。夫圣人用心,杖性依神,相扶而得终始,是故其寐不梦,其觉不忧。

古之人有处混冥之中,神气不荡于外,万物恬漠以愉静,搀枪衡杓之气,莫不弥靡而不能为害。当此之时,万民猖狂,不知东西;含哺而游,鼓腹而熙;交被天和,食于地德;不以曲故是非相尤;茫茫沉沉,是谓大治。于是在上位者,左右而使之,毋淫其性;镇抚而有之,毋迁其德。是故仁义不布,而万物蕃殖;赏罚不施,而天下宾服。其道可以大美兴,而难以自计举也。是故日计之不足,而岁计之有余。

夫鱼相忘于江湖,人相忘于道术。古之真人,立于天地之本,中至优游,抱德炀和,而万物杂累焉,孰肯解构人间之事,以物烦其性命乎?

夫道有经纪条贯,得一之道,连干枝万叶。是故贵有以行令,贱有以忘卑,贫有以乐业,困有以处危。夫大寒至,霜雪降,然后知松柏之茂也;据难履危,利害陈于前,然后知圣人之不失道也。是故能戴大员者履大方,镜太清者视大明,立太平者处大堂,能游冥冥者与日月同光。是故以道为竿,以德为纶,礼乐为钩,仁义为饵,投之于江,浮之于海,万物纷纷,孰非其有?

夫挟依于跂跃之术,提挈人间之际,掸掞挺挏世之风俗,以摸苏牵连物之微妙,犹得肆其志,充其欲,何况怀环玮之道,忘肝胆,遗耳目,独浮游无方之外,不与物相弊镲,中徙倚无形之域,而和以天地者乎!若然者,偃其聪明,而抱其太素,以利害为尘垢,以死生为昼夜。是故目观玉辂瑰象之状,耳听《白雪》《清角》之声,不能以乱其神;登千仞之谿,临蝯眩之岸,不足以滑其和;譬若钟山之玉,炊以炉炭,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,则至德天地之精也。是故生不足以使之,利何足以动之?死不足以禁之,害何足以恐之?明于死生之分,达于利害之变,虽以天下之大易骭之一毛,无所概于志也。

夫贵贱之于身也,犹条风之时丽也;毁誉之于己,犹蚊虻之一过也。夫秉皓白而不黑,行纯粹而不糅,处玄冥而不暗,休于天钧而不伪,孟门、终隆之山不能禁,唯体道能不败,湍濑、旋渊、吕梁之深不能留也,太行石涧、飞狐、句望之险不能难也。是故身处江海之上,而神游魏阙之下,非得一原,孰能至于此哉!

是故与至人居,使家忘贫,使王公简其富贵而乐卑贱,勇者衰其气,贪者消其欲,坐而不教,立而不议,虚而往者实而归,故不言而能饮人以和。是故至道无为,一龙一蛇;盈缩卷舒,与时变化。外从其风,内守其性;耳目不耀,思虑不营;其所居神者,台简以游太清,引楯万物,群美萌生。是故事其神者神去之,休其神者神居之。道出一原,通九门,散六衙,设于无垓坫之宇,寂寞以虚无。非有为于物也,物以有为于己也。是故举事而顺于道者,非道之所为也,道之所施也。

夫天之所覆,地之所载,六合所包,阴阳所呴,雨露所濡,道德所扶,此皆生一父母而阅一和也。是故槐榆与橘柚合而为兄弟,有苗与三危通为一家。夫目视鸿鹄之飞,耳听琴瑟之声,而心在雁门之间。一身之中,神之分离剖判,六合之内,一举而千万里。是故自其异者视之,肝胆胡、越;自其同者视之,万物一圈也。百家异说,各有所出,若夫墨、杨、申、商之于治道,犹盖之无一撩而轮之无一辐,有之可以备数,无之未有害于用也。己自以为独擅之,不通之于天地之情也。

今夫冶工之铸器,金踊跃于炉中,必有波溢而播弃者,其中地而凝滞,亦有以象于物者矣。其形虽有所小用哉,然未可以保于周室之九鼎也,又况比于规形者乎?其与道相去亦远矣。今夫万物之疏跃枝举,百事之茎叶条蘖,皆本于一根而条循千万也。若此,则有所受之矣,而非所授者。所受者,无授也,而无不受也。无不受也者,譬若周云之茏苁,辽巢彭濞而为雨,沈溺万物而不与为湿焉。

今夫善射者,有仪表之度,如工匠有规矩之数,此皆所得以至于妙。然而奚仲不能为逢蒙,造父不能为伯乐者,是曰谕于一曲,而不通于万方之际也。

今以涅染缁,则黑于涅;以蓝染青,则青于蓝,涅非缁也,青非蓝也,兹虽遇其母,而无能复化已。是何则?以谕其转而益薄也。何况夫未始有涅蓝造化之者乎!其为化也,虽镂金石、书竹帛,何足以举其数?由此观之,物莫不生于有也,小大优游矣,夫秋毫之末,沦于无间,而复归于大矣。芦符之厚,通于无垠而复反于敦庞,若夫无秋豪之微,芦苻之原,四达无镜,通于无圻,而莫之要御夭遏者,其袭微重妙,挺挏万物,揣丸变化,天地之间,何足以论之!夫疾风教木,而不能拔毛发;云台之高,堕者折脊碎脑,而蚊虻适足以翱翔,夫与跂蛲同乘天机,夫受形于一圈,飞轻微细者犹足以脱其命,又况未有类也?由此观之,无形而生有形亦明矣。

是故圣人托其神于灵府,而归于万物之初;视于冥冥,听于无声,冥冥之中,独见晓焉;寂漠之中,独有照焉;其用之也以不用,其不用也而后能用之;其知也乃不知,其不知也而后能知之也。夫天不定,日月无所载;地不定,草木无所植;所立于身者不宁,是非无所形。是故有真人然后有真知。其所持者不明,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欤?

今夫积惠重厚,累爱袭恩,以声华呕符妪掩万民百姓,使知之欣欣亟然,人乐其性者,仁也。举大功,立显名,体君臣,正上下,明亲疏,等贵贱,存危国,继绝世,决挐治烦,兴毁宗,立无后者,义也。闭九窍,藏心志,弃聪明,反无识,芒然仿佯于尘埃之外,而消摇于无事之业,含阴吐阳,而万物和同者,德也。是故道散而为德,德溢而为仁义,仁义立而道德废矣。

百围之木,斩而为牺尊,镂之以剞劂,杂之以青黄,华藻鏄鲜,龙蛇虎豹,曲成文章,然其断在沟中,一比牺尊沟中之断,则丑美有间矣,然而失木性钧也。是故神越者其言华,德荡者其行伪。至精亡于中,而言行观于外,此不免以身役物矣。夫趋舍行伪者,为精求于外也。精有湫尽,而行无穷极,则滑心浊神而惑乱其本矣。其所守者不定,而外婬于世俗之风,所断差跌者,而内以浊其清明,是故踌躇以终,而不得须臾恬淡矣。

是故圣人内修道术,而不外饰仁义;不知耳目之宣,而游于精神之和。若然者,下揆三泉,上寻九天,横廓六合,揲贯万物,此圣人之游也。若夫真人,则动溶于至虚而游于灭亡之野,骑蜚廉而从敦圄,驰于方外,休乎宇内;烛十日,而使风雨;臣雷公,役夸父,妾宓妃,妻织女,天地之间何足以留其志!是故虚无者道之舍,平易者道之素。

夫人之事其神而娆其精,营慧然而有求于外,此皆失其神明而离其宅也。是故冻者假兼衣于春,而暍者望冷风于秋。夫有病于内者,必有色于外矣。夫梣木色青翳,而赢瘉蜗睆,此皆治目之药也,人无故求此物者,必有蔽其明者。圣人之所以骇天下者,真人未尝过焉;贤人之所以矫世俗者,圣人未尝观焉。夫牛蹄之涔,无尺之鲤,块阜之山,无丈之材,所以然者何也?皆其营字狭小而不能容巨大也,又况乎以无裹之者邪,此其为山渊之势亦远矣。夫人之拘于世也,必形系而神泄,故不免于虚。使我可系羁者,必其有命在于外也。

至德之世,甘瞑于溷澖之域,而徙倚于汗漫之宇,提挈天地而委万物,以鸿濛为景柱,而浮扬乎无畛崖之际。是故圣人呼吸阴阳之气,而群生莫不颙颙然仰其德以和顺。当此之时,莫之领理,决离隐密而自成,浑浑苍苍,纯朴未散,旁薄为一而万物大优,是故虽有羿之知而无所用之。

及世之衰也,至伏羲氏,其道昧昧芒芒然,吟德怀和,被施颇烈,而知乃始,皆欲离其童蒙之心,而觉视于天地之间,是故其德烦而不能一。

乃至神农、黄帝,剖判大宗,窍领天地,袭九窾,重九熟,提挈阴阳,嫥捖刚柔,枝解叶贯,万物百族,使各有经纪条贯。于此万民睢睢盱盱然,莫不竦身而载听视,是故治而不能和。

下栖迟至于昆吾、夏后之世,嗜欲连于物,聪明诱于外,而性命失其得。施及周室之衰,浇淳散朴,杂道以伪,俭德以行,而巧故萌生。周室衰而王道废,儒墨乃始列道而议,分徒而讼。于是博学以疑圣,华诬以胁众,弦歌鼓舞,缘饰诗书,以买名誉于天下。繁登降之礼,饰绂冕之服,聚众不足以极其变,积财不足以赡其费,于是万民乃始樠觟离跂,各欲行其知伪,以求凿枘于世,而错择名利。是故百姓曼衍于婬荒之陂,而失其大宗之本。夫世之所以丧性命,有衰渐以然,所由来者久矣。

是故圣人之学也,欲以返性于初,而游心于虚也;达人之学也,欲以通性于辽廓,而觉于寂漠也。若夫俗世之学也则不然,擢德慊性,内愁五藏,外劳耳目,乃始招蛲振缱物之豪芒,摇消掉捎仁义礼乐,暴行越智于天下,以招号名声于世。此我所羞而不为也。是故与其有天下也,不若有说也;与其有说也,不若尚羊物之终始也,而条达有无之际。是故举世而誉之不加劝,举世而非之不加沮;定于死生之境,而通于荣辱之理;虽有炎火洪水弥靡于天下,神无亏缺于胸臆之中矣。若然者,视天下之间,犹飞羽浮芥也,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也?

水之性真清,而土洞之;人性安静,而嗜欲乱之。夫人之所受于天者,耳目之于声色也,口鼻之于芳臭也,肌肤之于寒燠,其情一也。或通于神明,或不免于痴狂者,何也?其所为制者异也。是故神者智之渊也,渊清则智明矣;智者心之府也,智公则心平矣。人莫鉴于流沫,而鉴于止水者,以其静也;莫窥形于生铁,而窥于明镜者,以睹其易也,夫唯易且静,形物之性也。由此观之,用也必假之于弗用也。是故虚室生白,吉祥止也。

夫鉴明者,尘垢弗能藐;神清者,嗜欲弗能乱。精神已越于外,而事复返之,是失之于本而求之于未也。外内无符,而欲与物接,弊其玄光,而求知之于耳目,是释其炤炤而道其冥冥也,是之谓失道。心有所至,而神喟然在之,反之于虚,则消铄灭息,此圣人之游也。故古之治天下也,必达乎性命之情;其举错未必同也,其合于道一也。夫夏日之不被裘者,非爱之也,焕有余于身也;冬日之不用翣者,非简之也,清有余于适也。夫圣人量腹而食,度形而衣,节于己而已,贪污之心,奚由生哉?故能有天下者,必无以天下为也;能有名誉者,必无以趋行求者也。

圣人有所于达,达则嗜欲之心外矣。孔、墨之弟子,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世,然而不免于儡,身犹不能行也,又况所教平!是何则?其道外也。夫以未求返于本,许由不能行也,又况齐民乎!诚达于性命之情,而仁义固附矣,趋舍何足以滑心!若夫神无所掩,心无所载,通洞条达,恬漠无事,无所凝滞,虚寂以待,势利不能诱也,辩者不能说也,声色不能婬也,美者不能滥也,智者不能动也,勇者不能恐也,此真人之道也。若然者,陶冶万物,与造化者为人,天地之间,宇宙之内,莫能夭遏。夫化生者不死,而化物者不化。神经于驱山、太行而不能难,入于四海九江而不能儒,处小隘而不塞,横扃天地之间而不窕。不通此者,虽目数千羊之群,耳分八风之调,足蹀《阳阿》之舞,而手会《绿水》之趋,智终天地,明照日月,辩解连环,泽润玉石,犹无益于治天下也。

静漠恬澹,所以养性也;和愉虚无,所以养德也。外不滑内,则性得其宜;性不动和,则德安其位。养生以经世,抱德以终年,可谓能何道矣。若然者,血脉无郁滞,五藏无蔚气,祸福弗能挠滑,非誉弗能尘垢,故能致其极。非有其世,孰能济焉?有其人,不遇其时,身犹不能脱,又况无道乎!且人之情,耳目应感动,心志知忧乐,手足之疾痒,辟寒暑,所以与物接也。蜂虿螫指而神不能檐,蚊虻肤而知不能平,夫忧患之来,撄人心也,非直蜂虿之螫毒而蚊虻之惨怛也,而欲静漠虚无,奈之何哉!夫目察秋毫之末,耳不闻雷霆之音;耳调玉石之声,目不见泰山之高,何则?小有所志而大有所忘也。今万物之来,擢拔吾性,攓取吾情,有若泉源,虽欲勿禀,其可得邪?

今夫树木者,灌以瀿水,畴以肥壤,一人养之,十人拔之,则必无余孽,又况与一国同伐之哉!虽欲久生,岂可得乎?今盆水在庭,清之终日,未能见眉睫,浊之不过一挠,而不能察方员。人神易浊而难清,犹盆水之类也,况一世而挠滑之,曷得须臾平乎?

古者至德之世,贾便其肆,农乐其业,大夫安其职,而处士修其道。当此之时,风雨不毁折,草木不夭,九鼎重味,珠玉润泽,洛出《丹书》,河出《绿图》,故许由、方回、善卷、披衣得达其道。何则?世之主有欲利天下之心,是以人得自乐其间。四子之才,非能尽善盖今之世也,然莫能与之同光者,遇唐虞之时。

逮至夏桀、殷纣,燔生人,辜谏者,为炮烙,铸金柱,剖贤人之心,析才士之胫,醢鬼侯之女,葅梅伯之骸。当此之时,山崩,三川涸,飞鸟铩翼,走兽挤脚。当此之时,岂独无圣人哉?然而不能通其道者,不遇其世。夫鸟飞千仞之上,兽走丛薄之中,祸犹及之,又况编户齐民乎!由此观之,体道者不专在于我,亦有系于世者矣。

夫历阳之都,一夕反而为湖,勇力圣知与罢怯不肖者同命;巫山之上,顺风纵火,膏夏紫芝与萧、艾俱死。故河鱼不得明目,穉稼不得育时,其所生者然也。故世治则愚者不能独乱,世乱则智者不能独治。身蹈于浊世之中,而责道之不行也,是犹两绊骐骥,而求其致千里也。置猨槛中,则与豚同,非不巧捷也,无所肆其能也。舜之耕陶也,不能利其里;南面王则德施乎四海。仁非能益也,处便而势利也。古之圣人,其和愉宁静,性也;其志得道行,命也。是故性遭命而后能行,命得性而后能明。乌号之弓,溪子之弩,不能无弦而射;越舲蜀艇,不能无水而浮。今矰缴机而在上,罟张而在下,虽欲翱翔,其势焉得!故《诗》云:“采采卷耳,不盈倾筐,嗟我怀人,寘彼周行。”以言慕远世也。

天文训

天地未形,冯冯翼翼,洞洞灟灟,故曰太昭。道始于虚廓,虚廓生宇宙,宇宙生气,气有涯垠,清阳者薄靡而为天,重浊者凝滞而为地,清妙之合专易,重浊之凝竭难,故天先成而地后定。天地之袭精为阴阳,阴阳之专精为四时,四时之散精力万物。积阳之热气生火,火气之精者为日;积阴之寒气为水,水气之精者为月。日月之淫为精者为星辰。天受日月星辰,地受水潦尘埃。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,怒而触不周之山,天柱折,地维绝。天倾西北,故日月星辰移焉;地不满东南,故水潦尘埃归焉。

天道曰圆,地道曰方;方者主幽,圆者主明。明者吐气者也,是故火曰外景;幽者含气者也,是故水曰内景。吐气者施,含气者化,是故阳施阴化。天之偏气,怒者为风;地之含气,和者为雨。阴阳相薄,感而为雷,激而为霆,乱而为雾。阳气胜则散而为雨露,阴气胜则凝而为霜雪。

毛羽者,飞行之类也,故属于阳;介鳞者,蛰伏之类也,故属于阴。日者阳之主也,是故春夏则群兽除,日至而麋鹿解;月者阴之宗也,是以月虚而鱼脑减,月死而赢蛖膲。火上荨,水下流,故鸟飞而高,鱼动而下。

物类相动,本标相应。故阳燧见日,则燃而为火;方诸见月,则津而为水。虚啸而谷风至,龙举而景云属,麒麟斗而日月食,鲸鱼死而彗星出,蚕珥丝而商弦绝,贲星坠而勃海决。人主之情上通于天,故诛暴则多飘风,在法令则多虫螟,杀不辜则国赤地,令不收则多淫雨。

四时者,天之吏也;日月者,天之使也;星辰者,天之期也;虹蜺彗星者,天之忌也。

天有九野,九千九百九十九隅,去地五亿万里;五星,八风,二十八宿,五官,六府紫宫,太微,轩辕,咸池,四守,天阿。

何谓九野?中央曰钧天,其星角、亢、氏。东方曰苍天,其星房、心、尾。东北曰变天,其星箕、斗、牵牛。北方曰玄天,其星须女、虚、危、营室。西北方曰幽天,其星东壁、奎、娄。西方曰颢天,其星胃、昂、毕。西南方曰朱天,其星觜巂、参、东井。南方曰炎天,其星舆鬼、柳、七星。东南方曰阳天,其星张、翼、轸。

何谓五星?东方,木也,其帝太皞,其佐句芒,执规而治春,其神为岁星,其兽苍龙,其音角,其日甲乙。南方,火也,其帝炎帝,其佐朱明,执衡而治夏,其神为荧惑,其兽朱鸟,其音徽,其日丙丁。中央,土也,其帝黄帝,其佐后土,执绳而制四方,其神为镇星,其兽黄龙,其音宫,其日戊己。西方,金也,其帝少吴,其佐蓐收,执矩而治秋,其神为太白,其兽白虎,其音商,其日庚辛。北方,水也,其帝颛顼,其佐玄冥,执权而治冬,其神为辰星,其兽玄武,其音羽,其日壬癸。

太阴在四仲,则岁星行三宿;太阴在四钩,则岁星行二宿。二八十六,三四十二,故十二岁而行二十八宿。日行十二分度之一,岁行三十度十六分度之七,十二岁而周。荧惑常以十月入太微,受制而出行列宿,司无道之国,为乱为贼,为疾为丧,为饥为兵,出入无常,辩变其色,时见时匿。镇星以甲寅元始建斗,岁镇行一宿,当居而弗居,其国亡土;未当居而居之,其国益地,岁熟。日行二十八分度之一,岁行十三度百一十二分度之五,二十八岁而周。太白元始,以正月建寅,与荧惑晨出东方。二百四十日而入,入百二十日而夕出西方;二百四十日而入,入三十五日而复出东方;出以辰戌,入以丑未;当出而不出,未当入而入,天下惬兵;当入而不入,当出而不出,天下兴兵。辰星正四时,常以二月春分劾奎、娄,以五月夏至效东井、舆鬼,以八月秋分效角、亢,以十一月冬至効斗、牵牛。出以辰戌,入以丑未,出二旬而入,晨候之东方,夕候之西方;一时不出,其时不和,四时不出,天下大饥。

何谓八风?距日冬至四十五日,条风至;条风至四十五日,明庶风至;明庶风至四十五日,清明风至;清明风至四十五日,景风至;景风至四十五日,凉风至;凉风至四十五日,阊阖风至;阊阖风至四十五日,不周风至:不周风至四十五日,广莫风至。条风至,则出轻系,去稽留;明庶风至,则正封疆,修田畴;清明风至,则出币帛,使诸候;景风至,则爵有位,赏有功;凉风至,则报地德,祀四郊;阊阖风至,则收县垂,琴瑟不张;不周风至,则修宫室,缮边城;广莫风至,则闭关梁,决刑罚。

何谓五官?东方为田,南方为司马,西方为理,北方为司空,中央为都。

何谓六府?子午、丑未、寅申、卯西、辰戌、巳亥是也。

太微者,太一之庭也。紫宫者,太一之居也。轩辕者,帝妃之舍也。咸池者,水鱼之囿也。天阿者,群神之闭也。四宫者,所以为司赏罚。太微者主朱雀。紫宫执斗而左旋,日行一度,以周于天。日冬至峻狼之山,日移一度,凡行百八十二度八分度之五,而夏至牛首之山。反覆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而成一岁,天一元始,正月建寅,日月俱入营室五度。天一以始建七十六岁,日月复以正月入营室五度,无余分,名曰一纪,凡二十纪,一千五百二十岁大终,日月星辰复始甲寅元。日行一度而岁有奇四分度之一,故四岁而积千四百六十一日而复合,故舍八十岁而复故曰。

子午、卯酉为二绳,丑寅、辰巳、未申、戌亥为四钩。东北为报德之维也,西南为背阳之维,东南为常羊之维,西北为蹄通之维。

日冬至则斗北中绳,阴气极,阳气萌,故曰冬至为德。日夏至则斗南中绳,阳气极,阴气萌,故曰夏至为刑,阴气极则北至北极,下至黄泉,故不可以凿地穿井。万物闭藏,蛰虫首穴,故曰德在室。阳气极则南至南极,上至朱天,故不可以夷丘上屋。万物蕃息,五谷兆长,故曰德在野。

日冬至则水从之,日夏至则火从之,故五月火正而水漏,十一月水正而阴胜。阳气为火,阴气为水。水胜,故夏至湿;火胜,故冬至燥。燥故炭轻,湿故炭重。日冬至,井水盛,盆水溢,羊脱毛,麋角解,鹊始巢,八尺之修,日中而景丈三尺。日夏至而流黄泽,石精出,蝉始鸣,半夏生,蚊虻不食驹犊,鸷鸟不搏黄口,八尺之景,修径尺五寸,景修则阴气胜,景短则阳气胜。阴气胜则为水,阳气胜则为旱。

阴阳刑德有七舍。何谓七舍?室、堂、庭、门、巷、术、野。十二月德居室三十日,先日至十五日,后日至十五日,而徙所居各三十日。德在室则刑在野,德在堂则刑在术,德在庭则刑在巷。阴阳相德则刑德合门。八月、二月,阴阳气均,日夜分平,故曰刑德合门。德南则生,刑南则杀,故曰二月会而万物生,八月会而草木死。

两维之间,九十一度十六分度之五而升,日行一度,十五日为一节,以生二十四时之变。斗指子则冬至,音比黄钟。加十五日指癸则小寒,音比应钟。加十五日指丑是大寒,音比无射。加十五日指报德之维,则越阴在地,故曰距日冬至四十六日而立春,阳气冻解,音比南吕。加十五日指寅则雨水,音比夷则。加十五日指甲则雷惊蛰,音比林钟。加十五日指卯中绳,放曰春分则雷行,音比蕤宾。加十五日指乙则清明风至,音比仲吕。加十五日指辰则谷雨,音比姑洗。加十五日指常羊之维则春分尽,故曰有四十六日而立夏,大风济,者比夹钟。加十五日指已则小满,音比太蔟。加十五日指丙则芒种,音比大吕。加十五日指午则阳气极,故曰有四十六日而夏至,音比黄钟。加十五日指丁则小暑,音比大吕。加十五日指未则大暑,音比太蔟。加十五日指背阳之维则夏分尽,故曰有四十六日而立秋,凉风至,音比夹钟。加十五日指申则处暑,音比姑洗。加十五日指庚则白露降,音比仲吕。加十五日指西中绳,故曰秋分雷戒,蛰虫北乡,音比蕤宾。加十五日指辛则寒露,音比林钟。加十五日指戌则霜降,音比夷则。加十五日指蹄通之维则秋分尽,故曰有四十六日而立冬,草木毕死,音比南吕。加十五日指亥则小雪,音比无射。加十五日指壬则大雪,音比应钟。加十五日指子,故曰阳生于子,阴生于午。阳生于子,故十一月日冬至,鹊始加巢,人气钟首。阴生于午,故五月为小刑,荠麦亭历枯,冬生草木必死。

斗杓为小岁,正月建寅,月从开行十二辰。咸池为太岁,二月建卯,月从右行四仲,终而复始。太岁迎者辱,背者强;左者衰,右者昌。小岁东南则生,西北则杀,不可迎也,而可背也;不可左也,而可右也,其此之谓也。大时者,咸池也;小时者,月建也。天维建元,常以寅始起,右徒一岁而移,十二岁而大周天,终而复始。淮南元年冬,太一在丙子,冬至甲午,立春丙子。二阴一阳成气二;二阳一阴成气三。合气而为音,合阴而为阳,合阳而为律,故曰五音六律。音自倍而为日,律自倍而为辰,故日十而辰十二。月日行十三度七十六分度之二十六,二十九日九百四十分日之四百九十九而为月,而以十二月为岁。岁有余十日九百四十分之八百二十七,故十九岁而七闰。

日冬至子午,夏至卯西。冬至加三日,则夏至之日也。岁迁六日,终而复始。壬午冬至,甲子受制,木用事,火烟青。七十二日,丙子受制,火用事,火烟赤。七十二日戊子受制,土用事,火烟黄。七十二日,庚子受制,金用事,火烟白。七十二日,壬子受制,水用事,火烟黑。七十二日而岁终,庚子受制。岁迁六日,以数推之,七十岁而复至甲子。甲子受制则行柔惠,挺群禁,开阖扇,通障塞,毋伐木。丙子受制,则举贤良,赏有功,立封侯,出货财。戊子受制,则养老鳏寡,行粰鬻,施恩泽。庚子受制,则缮墙垣,修城郭,审群禁,饰兵甲,做百官,诛不法。壬子受制,则闭门闾,大搜客,断刑罚,杀当罪,息关梁,禁外徙。

甲子气燥浊,丙子气燥阳,戊子气湿浊,庚子气燥寒,壬子气清寒。丙子干甲子,蛰虫早出,故雷早行。戊子干甲子,胎夭卵毈,鸟虫多伤。庚子干甲子,有兵。壬子干甲子,春有霜。戊子干丙子,霆。庚子干丙子,夷。壬子干丙子,雹。甲子干丙子,地动。庚子干戊子,五谷有殃。壬子干戊子,夏寒雨霜。甲子干戊子,介虫不为。丙子干戊子,大旱,苽封熯。壬子干庚子,大刚,鱼不为。甲子干庚子,草木再死再生。丙子干庚子,草木复荣,戊子干庚子,岁或存或亡。甲子干壬子,冬乃不藏。丙子干壬子,星坠。戊子干壬子,蛰虫冬出其乡。庚子干壬子,冬雷其乡。

季春三月,丰隆乃出,以将其雨。至秋三月,地气不藏,乃收其杀,百虫蛰伏,静居闭户,青女乃出,以降霜雪。行十二时之气,以至于促春二月之夕,乃收其藏而闭其寒。女夷鼓歌,以司天和,以长百谷禽鸟草木。孟夏之月,以熟谷禾,雄鸠长鸣,为帝候岁。是故天不发其阴,则万物不生;地不发其阳,则万物不成。天圆地方,道在中央。日为德,月为刑。月归而万物死,日至而万物生。远山则山气藏,远水则水虫蛰,远木则木叶槁。日五日不见,失其位也,圣人不与也。

日出于旸谷,浴于咸池,拂于扶桑,是谓晨明。登于扶桑,爱始将行,是谓胐明。至于曲阿,是谓旦明。至于曾泉,是谓蚤食。至于桑野,是谓晏食。至于衡阳,是谓隅中。至于昆吾,是谓正中。至于鸟次,是谓小还。至于悲谷,是谓餔时。至于女纪,是谓大还。至于渊虞,是谓高舂。至于连石,是谓下舂。至于悲泉,爱止其女,爱息其马,是谓县车。至于虞渊,是谓黄昏。至于蒙谷,是谓定昏。日入于虞渊之汜,曙于蒙谷之浦,行九州七舍,有五亿万七千三百九里,禹以为朝昼昏夜。夏日至则阴乘阳,是以万物就而死;冬日至则阳乘阴,是以万物仰而生。昼者阳之分,夜者阴之分,是以阳之胜则日修而夜短,阴令胜则日短而夜修。

帝张四维,运之以斗,月徙一辰,复反其所。正月指寅,十二月指丑,一岁而匝,终而复始。指寅,则万物螾螾也,律受太蔟;太蔟者,簇而未出也。指卯,卯则茂茂然,律受夹钟;夹钟者,种始荚也。指辰,辰则振之也,律受姑洗;姑洗者,陈去而新来也。指巳,巳则生已定也,律受仲吕;仲吕者,中充大也。指午,午者忤也,律受蕤宾;蕤宾者,安而服也。指未,未,昧也,律受林钟;林钟者,引而止也。指申,申者,呻之也,律受夷则;夷则者,易其则也,德以去矣。指西,西者饱也,律受南吕;南吕者,任包大也。指戌,戌者灭也,律受无射;无射,入无厌也。指亥,亥者阂也,律受应钟;应钟者,应其钟也。指子,子者兹也,律受黄钟;黄钟者,钟已黄也。指丑,丑者纽也,律受大吕;大吕者,旅旅而去也,其加卯西,则阴阳分,日夜平矣。故曰:规生矩杀,衡长权藏,绳居中央,为四时根。

道曰规,始于一,一而不生,故分而为阴阳,阴阳合和而万物生,故曰:“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”天地三月而为一时,故祭祀三饭以为礼,丧纪三踊以为节,兵重三罕以为制。以三参物,三三如九,故黄钟之律九寸而宫音调。因而九之,九九八十一,故黄钟之数立焉。黄者土德之色,钟者气之所种也。日冬至,德气为土,土色黄,故曰黄钟。律之数六,分为雌雄,故曰十二钟,以副十二月。十二各以三成,故置一而十一,三之,为积分十七万六千一百四十七,黄钟大数立焉。凡十二律,黄钟为宫,太蔟为商,姑洗为角,林钟为徽,南吕为羽。物以三成,音以五立,三与五如八,故卵生者八窍。律之初生也,写凤之音,故音以八生。黄钟为宫,宫者音之君也,故黄钟位子,其数八十一,主十一月,下生林钟。林钟之数五十四,主六月,上生太蔟。太簇之数七十二,主正月,下生南吕。南吕之数四十八,主八月,上生姑洗。姑洗之数六十四,主三月,下生应钟。应钟之数四十二,主十月,上生蕤宾。蕤宾之数五十七,主五月,上生大吕。大吕之数七十六,主十二月,下生夷则。夷则之数五十一,主七月,上生夹钟。夹钟之数六十八,主二月,下生无射。无射之数四十五,主九月,上生仲吕。仲吕之数六十,主四月,极不生。徽生宫,宫生商,商生羽,羽生角,角生姑洗。姑洗生应钟,比于正音,故为和。应钟生蕤宾,不比正音,故为缪。日冬至,音比林钟,浸以浊。日夏至,音比黄钟,浸以清。以十二律应二十四时之变:甲子,仲吕之徽也;丙子,夹钟之羽也;戊子,黄钟之宫也;庚子,无射之商也;壬子,夷则之角也。

古之为度量,轻重生乎天道。黄钟之律修九寸,物以三生,三九二十七,故幅广二尺七寸。音以八相生,故人修八尺,寻自倍,故八尺而为寻。有形则有声。音之数五,以五乘八,五八四十,故四丈而为匹。匹者,中人之度也。一匹而为制。秋分蔈定,寞定而禾熟。律之数十二,故十二蔈而当一粟,十二粟而当一寸。律以当辰,音以当日。日之数十,故十寸而为尺,十尺而为丈。其以为量,十二粟而当一分,十二分而当铢,十二铢而当半两。衡有左右,因倍之,故二十四铢而为一两。天有四时,以成一岁,因而四之,四四十六,故十六两而为一觔。三月而为一时,三十日为一月,故三十觔为一钧。四时而为一岁,故四钧为一石。其以为音也,一律而生五音,十二律而为六十音。因而六之,六六三十六,故三百六十音以当一岁之日。故律历之数,天地之道也。下生者倍,以三除之;上生者四,以三除之。

太阴元始,建于甲寅,一终而建甲戌,二终而建甲午,三终而复得甲寅之元。岁徙一辰,立春之后,得其辰而迁其所顺,前三后五,百事可举。太阴所建,蛰虫首穴而处,鹊巢乡而为户。太阴在寅,朱鸟在卯,勾陈在子,玄武在戌,白虎在西,苍龙在辰。寅为建,卯为除,辰为满,已为平,主生;午为定,未为执,主陷;申为破,主衡;西为危,主构;戌为成,主少德;亥为收,主大德;子为开,主太岁;丑为闭,主太阴。

太阴在寅,岁名曰摄提格,其雄为岁星,舍斗、牵牛,以十一月与之晨出东方,东井、舆鬼为对。太阴在卯,岁名曰单阏,岁星舍须女、虚、危,以十二月与之;晨出东方,柳、七星、张为对。大阴在辰,岁名曰执除,岁星舍营室、东壁,以正月与之;晨出东方,翼、较为对。太阴在已,岁名曰大荒落,岁星舍奎、娄,以二月与之;晨出东方,角、亢为对。太阴在午,岁名曰敦牂,岁星舍胃、昴、毕,以三月与之;晨出东方,氐、房、心为对。太阴在未,岁名曰协洽,岁星舍觜巂、参,以四月与之;晨出东方,尾箕为对。太阴在申,岁名曰涒滩,岁星舍东井、舆鬼,以五月与之;晨出东方,斗、牵牛为对。太阴在西,岁名曰作鄂,岁星舍柳、七星、张,以六月与之;晨出东方,须女、虚、危为对。太阴在戌,岁名曰阉茂,岁星舍翼、轸,以七月与之;晨出东方,营室、东壁为对。太阴在亥,岁名曰大渊献,岁星舍角、亢,以八月与之;晨出东方,奎、娄为对。太阴在子,岁名曰困敦,岁星舍氐、房、心,以九月与之;晨出东方,胃、昂、毕为对。太阴在丑,岁名曰赤奋若,岁星舍尾、箕,以十月与之;晨出东方,觜巂、参为对。太阴在甲子,刑德合东方宫,常徒所不胜,合四岁而离,寓十六岁而复合。所以离者,刑不得入中宫,而徒于木。太阴所居,日德,辰为刑;德,纲日自倍,因柔日徒所不胜。刑,水辰之木,木辰之水,金火立其处。凡徙诸神,朱鸟在太阴前一,钩陈在后三,玄武在前五,白虎在后六,虚垦乘钩陈,而天地袭矣。

凡日,甲刚乙柔,丙刚丁柔,以至于癸。木生于亥,壮于卯,死于未,三辰皆木也。火生于寅,壮于午,死于戌,三辰皆火也。土生于午,壮于戌,死于寅,三辰皆土也。金,生于巳,壮于酉,死于丑,三辰皆金也。水生于申,壮于子,死于辰,三辰皆水也。故五胜生一,壮五,终九,五九四十五,故神四十五日而一徙。以三应五,故八徙而岁终。凡用太阴,左前刑,右背德,击钧陈之冲辰,以战必胜,以攻必克。欲知天道,以日为主,六月当心;左周而行,分而为十二月,与日相当,天地重袭,后必无殃。

星,正月建营室,二月建奎、娄,三月建胃,四月建毕,五月建东井,六月建张,七月建翼,八月建亢,九月建房,十月建尾,十一月建牵牛,十二月建虚。

星分度:角十二,亢九,氏十五,房五,心五,尾十八,箕十一四分一,斗二十六,牵牛八,须女十二,虚十,危十七,营室十六,东壁九,奎十六,娄十二,胃十四,昂十一,毕十六,觜巂二,参九,东井三十三,舆鬼四,柳十五,星六,张、翼各十八,轸十七,凡二十八宿也。

星部地名:角、亢郑;氐、房、心宋;尾、箕燕;斗、牵牛:越;须女:吴;虚、危:齐;营室、东壁:卫;奎、娄:鲁;胃、昂、毕:魏;觜巂、参:赵;东井、舆鬼:秦;柳、七星、张:周;翼、轸:楚。岁星之所居,五谷丰昌,其对为冲,岁乃有殃。当居而不居,越而之他处,主死国亡。

太阴治春,则欲行柔惠温凉。太阴治夏,则欲布施宣明。太阴治秋,则欲修备缮兵。太阴治冬,则欲猛毅刚强。三岁而改节,六岁而易常,故三岁而一饥,六岁而一衰,十二岁一康。

甲齐,乙东夷,丙楚,丁南夷,戊魏,己韩,庚秦,辛西夷,壬卫,癸越。子周,丑翟,寅楚,卯郑,辰晋,巳卫,午秦,未宋,申齐,西鲁,戌赵,亥燕。

甲乙寅卯,木也;丙丁巳午,火也;戊己四季,土也;庚辛申西,金也;壬癸亥子,水也。水生木,木生火,火生土,土生金,金生水。子生母曰义,母生子曰保,子母相得曰专,母胜子曰制,子胜母曰困。以胜击杀,胜而无报。以专从事而有功。以义行理,名立而不堕。以保畜养,万物蕃昌。以困举事,破灭死亡。

北斗之神有雌雄,十一月始建于子,月从一辰,雄左行,雌右行,五月合午谋刑,十一月合子谋德。太阴所居辰为厌日,厌日不可以举百事,堪舆徐行,雄以音知雌,故为奇辰,数从甲子始,子母相求,所合之处为合。十日十二辰,周六十日,凡八合,合于岁前则死亡,合于岁后则无殃。

甲戌,燕也,乙酉,齐也,丙午,越也,丁巳,楚也,庚申,秦也,辛卯,戌也,壬子,代也,癸亥,胡也,戊戌、己亥,韩也,己酉、已卯,魏也,戊午、戊子,八合天下也。

太阴、少岁、星、日、辰五神皆合,其日有云气风雨,国君当之。天神之贵者,莫贵于青龙,或曰天一,或曰太阴。大阴所居,不可背而可向。北斗所击,不可与敌。

天地以设,分而为阴阳。阳生于阴,阴生于阳,阴阳相错,四维乃通,或死或生,万物乃成。歧行喙息,莫贵于人,孔窍肢体,皆通于天。天有九重,人亦有九窍;天有四时以制十二月,人亦有四肢以使十二节;天有十二月以制三百六十日,人亦有十二肢以使三百六十节。故举事而不顺天者,逆其生者也。以日冬至数来岁正月朔日,五十日者,民食足;不满五十日,日减一斗;有余日,日益一升。有其岁司也:

辰卯甲

丁午丙寅

未火已火

壮水木生

木土金土

老生生老壮老

井东鬼舆柳星七张翼轸角亢氏房心尾箕

丑子亥辛庚申

金水木火酉水

老壮生土金

壮壮生

斗牛牵女须虚危室壁奎娄胃昂毕觜参

摄提格之岁,岁早水晚旱,稻疾,蚕不登,菽麦昌,民食四升。寅在甲曰阏蓬,单阉之岁,岁和,稻菽麦蚕昌,民食五升。卯在乙曰旃蒙,执徐之岁,岁早旱晚水,小饥,蚕闭,麦熟,民食三升。辰在丙曰柔兆,大荒落之岁,岁有小兵,蚕小登,麦昌,寂疾,民食二升。已在丁曰强国。敦牂之岁,岁大旱,蚕登,稻疾,菽麦昌,禾不为,民食二升。午在戊曰著雍协洽之岁,岁有小兵,蚕登,稻昌,菽麦不为,民食三升。未在己曰屠维沼滩之岁,岁和,小雨行,蚕登,菽麦昌,民食三升。申在庚曰上章作鄂之岁,岁有大兵,民疾,蚕不登,寂麦不为,禾虫,民食五升。西在辛曰重光掩茂之岁,岁小饥,有兵,蚕不登,麦不为,寂昌,民食七升。戌在壬曰玄默大渊献之岁,岁有大兵,大饥,蚕开,菽麦不为,禾虫,民食三升。困敦之岁,岁大雾起,大水出,乔稻麦昌,民食三斗。子在癸曰昭阳赤奋若之岁,岁有小兵,早水,蚕不出,稻疾,菽不为,麦昌,民食一升。

正朝夕,先树一表东方,操一表却去前表十步,以参望,日始出北廉,日直入。又树一表于东方,因西方之表以参望,日方入北廉,则定东方。两表之中,与西方之表,则东西之正也。日冬至,日出东南维,入西南维;至春、秋分,日出东中,入西中。夏至,出东北维,入西北维,至则正南。

欲知东西南北广袤之数者,立四表以为方一里歫。先春分若秋分十余日,从炬北表参望日始出及旦,以候相应,相应则此与日直也。辄以南表参望之,以入前表数为法,除举广,除立表袤,以知从此东西之数也。假使视日出,入前表中一寸,是寸得一里也。一里积万八千寸,得从此东万八千里。视日方入,入前表半寸,则半寸得一里。半寸而除一里,积寸得三万六千里,除则从此西里数也。并之,东西里数也,则极径也。未春分而直,已秋分而不直,此处南也。未秋分而直,已春分而不直,此处北也。分至而直,此处南北中也。从中处欲知中南也,未秋分而不直,此处南北中也。从中处欲知南北极远近,从西南表参望日,日夏至始出,与北表参,则是东与东北表等也。正东万八千里,则从中北亦万八千里也。倍之,南北之里数也。其不从中之数也,以出入前表之数益损之,表入一寸,寸减日近一里,表出一寸,寸益远一里。

欲知天之高,树表高一丈,正南北相去千里,同日度其阴。北表一尺,南表尺九寸,是南千里阴短寸。南二万里则无景,是直日下也。阴二尺而得高一丈者,南一而高五也,则置从此南至日下里数,因而五之,为十万里,则天高也。若使景与表等,则高与远等也。

地形训

地形之所载,六合之间,四极之内,照之以日月,经之以星辰,纪之以四时,要之以太岁。天地之间,九州八极。土有九山,山有九塞,泽有九薮,风有八等,水有六品。

何谓九州?东南神州曰农土,正南次州曰沃土,西南戎州曰滔土,正西弇州曰并土,正中冀州曰中土,西北台州曰肥土,正北泲州曰成土,东北薄州曰隐土,正东阳州曰申土。

何谓九山?会稽、泰山、王屋、首山、太华、岐山、太行、羊肠、孟门。何谓九塞?曰:太汾、渑阨、荆阮、方城、殽阪、井陉、令疵、句注、居庸。何谓九薮?曰:越之具区,楚之云梦,秦之阳纡,晋之大陆,郑之圃田,宋之孟诸,齐之海隅,赵之巨鹿,燕之昭余。

何谓八风?东北曰炎风,东方曰条风,东南曰景风,南方曰巨风,西南曰凉风,西方曰飂风,西北曰丽风,北方曰寒风。

何谓六水?曰:河水、赤水、辽水、黑水、江水、淮水。

阖四海之内,东西二万八千里,南北二万六千里;水道八千里,通谷其名川六百;陆径三千里。禹乃使太章步自东极,至于西极,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;使竖亥步自北极,至于南极,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。凡鸿水渊薮,自三百侧以上,二亿三万三千五百五十里,有九渊。禹乃以息土填洪水,以为名山。掘昆仑虚以下地,中有增城九重,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,上有木禾,其修五寻,珠树、玉树、璇树、不死树在其西,沙棠、琅环在其东,绛树在其南,碧树、瑶树在其北。有四百四十门,门间四里,里间九纯,纯丈五尺。荡有九井玉横,维其西北之隅,北门开以不周之风。倾宫、旋室、县圃、凉风、樊桐,在昆仑阊阖之中,是其疏圃。疏圃之池,浸之黄水,黄水三周复其原,是谓丹水,饮之不死。河水出昆仑东北陬,贯渤海,入禹所导积石山。赤水出其东南陬,西南注南海丹泽之东。赤水之东,弱水出自穷石,至于合黎,余波入于流沙。绝流沙,南至南海。洋水出其西北陬,入于南海羽民之南。凡四水者,帝之神泉,以和百药,以润万物。

昆仑之丘,或上倍之,是谓凉风之山,登之而不死;或上倍之,是谓悬圃,登之乃灵,能使风雨;或上倍之,乃维上天,登之乃神,是谓太帝之居。扶木在阳州,日之所曊。建木在都广,众帝所自上下,日中无景,呼而无响,盖天地之中也。若木在建木西,末有十日,其华照下地。

九州之大,纯方千里。九州之外,乃有八殥,亦方千里。自东北方曰大泽,曰元通;东方曰大渚,曰少海;东南方曰具区,曰元泽;南方曰大梦,曰浩泽;西南方曰渚资,曰丹泽;西方曰九区,曰泉泽;西北方曰大夏,曰海泽;北方曰大冥,曰寒泽。凡八殥八泽之云,是雨九州。

八殥之外,而有八纮,亦方千里。自东北方曰和丘,曰荒土;东方曰棘林,曰桑野;东南方曰大穷,曰众女;南方曰都广,曰反户;西南方曰焦侥,曰炎土;西方曰金丘,曰沃野;西北方曰一目,曰沙所;北方曰积冰。曰委羽。凡八纮之气,是出寒暑,以合八正,必以风雨。

八纮之外,乃有八极。自东北方曰方土之山,曰苍门;东方曰东极之山,曰开明之门;东南方曰波母之山,曰阳门;南方曰南极之山,曰暑门;西南方曰编驹之山,曰白门;西方曰西极之山,曰阊阖之门;西北方曰不周之山,曰幽都之门;北方曰北极之山,曰寒门。凡八极之云,是雨天下;八门之风,是节寒暑;八纮八殥、八泽之云,以雨九州而和中土。

东方之美者,有医毋阎之珣玕琪焉。东南方之美者,有会稽之竹箭焉。南方之美者,有华山之金石焉。西方之美者,有霍山之珠玉焉。西北方之美者,有昆仑之球琳琅玕焉。北方之美者,有幽都之筋角焉。东北方之美者,有斥山之文皮焉。中央之美者,有岱岳以生五谷桑麻,鱼盐出焉。

凡地形,东西为纬,南北为经。山为积德,川为积刑。高者为生,下者为死。丘陵为牡,豁谷为牧。水圆折者有珠,方折者有玉。清水有黄金,龙渊有玉英。土地各以其类生,是故山气多男,泽气多女;障气多暗,风气多聋;林气多癃,木气多伛;岸下气多肿,石气多力;险阻气多瘿:暑气多夭,寒气多寿;谷气多痹,丘气多狂;衍气多仁,陵气多贪。轻土多利,重土多迟,清水音小,浊水音大;湍水人轻,迟水人重。中土多圣人,皆象其气,皆应其类。故南方有不死之草,北方有不释之冰;东方有君子之国,西方有形残之尸。寝居直梦,人死为鬼;磁石上飞,云母来水;土龙致雨,燕雁代飞,蛤蟹珠龟,与月盛衰。是故坚土人刚,弱土人肥;垆土人大,沙土人细;息土人美,耗土人丑。食水者善游能寒,食土者无心而慧,食木者多力而拂,食草者善走而愚,食叶者有丝而蛾,食肉者勇敢而悍,食气者神明而寿,食谷者知慧而夭,不食者不死而神。

凡人民禽兽万物贞虫,各有以生,或奇或偶,或飞或走,莫知其情,唯知通道者,能原本之。天一地二人三,三三而九,九九八十一。一主日,日数十,日主人,人故十月而生。八九七十二,二主偶,偶以承奇,奇主辰,辰主月,月主马,马故十二月而生。七九六十三,三主斗,斗主犬,犬故三月而生。六九五十四,四主时,时主彘,彘故四月而生。五九四十五,五主音,音主猿,猿故五月而生。四九三十六,六主律,律主麋鹿,麋鹿故六月而生。三九二十七,七主星,星主虎,虎故七月而生。二九十八,八主风,风主虫,虫故八月而化。鸟鱼皆生于阴,阴属于阳,故鸟鱼皆卵生。鱼游于水,鸟飞于云,故立冬燕雀入海,化为蛤。

万物之生而各异类,蚕食而不饮,蝉饮而不食,蜉蝣不饮不食,介鳞者夏食而冬蛰,啮吞者八窍而卵生,嚼咽者九窍而胎生,四足者无羽翼,戴角者无上齿,无角者膏而无前,有角者指而无后,昼生者类父,夜生者似母,至阴生牝,至阳生牡。夫熊罴蛰藏,飞鸟时移。是故白水宜玉,黑水宜砥,青水宜碧,赤水宜丹,黄水宜金,清水宜龟,汾水浊而宜麻,水通和而宜麦,河水中浊而宜菽,雒水轻利而宜禾,渭水多力而宜黍,汉水重安而宜竹,江水肥仁而宜稻。平土之人,慧而宜五谷。东方川谷之所注,日月之所出,其人兑形小头,隆鼻大口,鸢肩企行,窍通于目,筋气属焉,苍色主肝,长大早知而不寿;其地宜麦,多虎豹。南方,阳气之所积,暑湿居之,其人修形兑上,大口决此,窍通于耳,血脉属焉,赤色主心,早壮而夭;其地宜稻,多兕象。西方高土,川谷出焉,日月入焉,其人面末偻,修颈行,窍通于鼻,皮革属焉,白色主肺,勇敢不仁;其地宜黍,多旄犀。北方幽晦不明,天之所闭也,寒水之所积也,蛰虫之所伏也,其人翕形短颈,大肩下尻,窍通于阴,骨干属焉,黑色主肾,其人蠢愚,禽兽而寿;其地宜菽,多犬马。中央四达,风气之所通,雨露之所会也,其人大面短颐,美须恶肥,窍通于口,肤肉属焉,黄色主胃,慧圣而好治;其地宜禾,多牛羊及六畜。木胜土,土胜水,水胜火,火胜金,金胜木,故禾春生秋死,菽夏生冬死,麦秋生夏死,荠冬生中夏死。木壮,水老火生金囚土死;火壮,木老土生水囚金死;土壮,火老金生木囚水死;金壮,土老水生火囚木死。音有五声,宫其主也;色有五章,黄其主也;味有五变,甘其主也;位有五材,土其主也。是故炼土生木,炼木生火,炼火生云,炼云生水,炼水反土。炼甘生酸,炼酸生辛,炼辛生苦,炼苦生咸,炼咸反甘。变宫生徵,变徵生商,变商生羽,变羽生角,变角生宫。是故以水和土,以土和火,以火化金,以金治木,木得反土。五行相治,所以成器用。

凡海外三十六国。自西北至西南方,有修股民,天民,肃慎民,白民,沃民,女子民,丈夫民,奇股民,一臂民,三身民。自西南至东南方,结胸民,羽民,讙头国民,裸国民,三苗民,交股民,不死民,穿胸民,反舌民,豕喙民,凿齿民,三头民,修臂民。自东南至东北方,有大人国,君子国,黑齿民,玄股民,毛民,劳民。自东北至西北方,有跂踵民,句婴民,深目民,无肠民,柔利民,一目民,无继民。雒棠、武人在西北贩,硥鱼在其南。有神二人连臂,为帝候夜,在其西南方。三珠树在其东北方,有玉树在赤水之上。昆仑、华丘在其东南方,爱有遗玉、青马、视肉、杨桃、甘楂、甘华、百果所生。和丘在其东北陬,三桑、无枝在其西,夸父、耽耳在其北方,夸父弃其策,是为邓林。昆吾丘在南方。轩辕丘在西方。巫咸在其北方,立登保之山。肠谷、榑桑在东方。有娀在不周之北,长女简翟,少女建疵。西王母在流沙之濒。乐民、拏闾在昆仑弱水之洲。三危在乐民西。宵明、烛光在河洲,所照方千里。龙门在河渊。湍池在昆仑。玄耀、不周、申池在海隅。孟诸在沛。少室、太室在冀州。烛龙在雁门北,蔽于委羽之山,不见日,其神人面龙身而无足。后稷拢在建木西,其人死复苏,其半鱼在其间。流黄、沃民在其北方三百里,狗国在其东。雷泽有神,龙身人头,鼓其腹而熙。江出岷山,东流绝汉入海,左还北流,至于开母之北,右还东流,至于东极。河出积石。睢出荆山。淮出桐柏山。睢出羽山。清漳出楬戾。浊漳出发包。济出王屋。时、泗、沂出臺、台、术。洛出猎出。汶出弗其,西流合于济。汉出蟠冢。径出薄落之山。渭出鸟鼠同穴。伊出上魏。雒出熊耳。浚出华窍。维出覆舟。汾出燕京。衽出渍熊。淄出目饴。丹水出高褚。股出嶕山,镐出鲜于。凉出茅卢、石梁。汝出猛山。淇出大号。晋出龙山结给。合出封羊。辽出砥石。釜出景。岐出石桥。呼沱出鲁平。泥涂渊出槁山。维湿北流出于燕。

诸稽、摄提,条风之所生也。通视,明庶风之所生也。赤奋若,清明风之所生也。共工,景风之所生也。诸比,凉风之所生也。皋稽,阊阖风之所生也。隅强,不周风之所生也。穷奇,广莫风之所生也。[穴+友]生海人,海人生若菌,若菌生圣人,圣人生庶人,凡[穴+友]者生于庶人。羽嘉生飞龙,飞龙生凤皇,凤皇生鸾鸟,驾鸟生庶鸟,凡羽者生于庶鸟。毛犊生应龙,应龙生建马,建马生麒麟,麒麟生庶兽,凡毛者生于庶兽。介鳞生蛟龙,蛟龙生鲲鲠,鲲鲠生建邪,建邪生庶鱼,凡鳞者生于庶鱼。介潭生先龙,先龙生玄鼋,玄奄生灵龟,灵龟生庶龟,凡介者生于庶龟。媛湿生容。煖湿生于毛风,毛风生于湿玄,湿玄生羽风,羽风生暖介,暖介生鳞薄,鳞薄生煖介。五类杂种兴乎外,肖形而著。日冯生阳阏,阳阏生乔如,乔如生干木,干木生庶木,凡根拔木者生于庶木。根拔生程若,程若生玄玉,玄玉生醴泉,醴泉生皇辜,皇辜生庶草,凡根茇草者生于庶草。海闾生屈龙,屈龙生容华,容华生蔈,蔈生萍藻,萍藻生浮草,凡浮生不根茇者生于萍藻。

正土之气也御乎埃天。埃天五百岁生缺,缺五百岁生黄埃,黄埃五百岁生黄澒,黄澒五百岁生黄金,黄金于岁生黄龙,黄龙入藏生黄泉。黄泉之埃,上为黄云,阴阳相薄为雷,激扬为电,上者就下,流水就通而合于黄海。

偏土之气御乎清天,清天八百岁生青曾,青曾八百岁生青,青澒八百岁生青金,青金八百岁生青龙,青龙入藏生青泉。青泉之埃,上为青云,阴阳相薄为雷,激扬为电,上者就下,流水就通而合于青海。

壮土之气,御于赤天。赤天六百岁生赤丹,赤丹七百岁生赤澒,赤澒七百岁生赤金,赤金千岁生赤龙,赤龙入藏生赤泉。赤泉之埃,上为赤云,阴阳相薄为雷,激扬为电,上者就下,流水就通而合于赤海。

弱土之气,御于白天。白天九百岁生白礜,白礜九百岁生白澒,白澒九百岁生白金,白金千岁生白龙,白龙入藏生白泉,白泉之埃,上为白云,阴阳相薄为雷,激扬为电,上者就下,流水就通而合于白海。

牧土之气,御于玄天,玄大六百岁生玄砥,玄砥六百岁生玄澒,玄澒六百岁生玄金,玄金千岁生玄龙,玄龙入藏生玄泉。玄泉之埃,上为玄云,阴阳相薄为雷,激扬为电,上者就下,流水就通而合于玄海。

时则训

孟春之月,招摇指寅,昏参中,旦尾中。 其位东方,其日甲乙,盛德在木,其虫鳞,其音角,律中太蔟,其数八,其味酸,其臭羶。其祀户。祭先脾。东风解冻,蛰虫始振苏,鱼上负冰,獭祭鱼,候雁北。天子衣青衣,乘苍龙,服苍玉,建青旗,食麦与羊,服八风水,爨其燧火。东宫御女青色,衣青采,鼓琴瑟。其兵矛,其畜羊,朝于青阳左个,以出春令。布德施惠,行庆赏,省徭赋。

立春之日,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岁于东郊。修除祠位,币祷鬼神,牺牲用牡。禁伐木,毋覆巢杀胎夭,毋麛,毋卵,毋聚众置城郭,掩骼薶骴。孟春行夏令,则风雨不时,草木旱落,国乃有恐;行秋令,则其民大疫,飘风暴雨总至,黎萎蓬蒿并兴;行冬令,则水潦为败,雨霜大雹,首稼不入。

正月官司空,其树杨。

仲春之月,招摇指卯,昏弧中,旦建星中。其位东方,其日甲乙,其虫鳞,其音角,律中夹钟,其数八,其味酸,其臭羶。其祀 户。祭先脾。始雨水,桃李始华,苍庚鸣,鹰化为鸠。天子衣青衣,乘苍龙,服苍玉,建青旗,食麦与羊,服八风水,暴萁燧火。东宫御女青色,衣青采,鼓琴瑟。其兵矛,其畜羊,朝于青阳太庙。命有司,省囹圄,去桎梏,毋笞掠,止狱讼,养幼小,存孤独,以通句萌。择元日令民社。

是月也,日夜分,雷始发声,蛰虫咸动苏。先雷三日,振铎以令于兆民曰:雷且发声,有不戒其容止者,生子不备,必有凶灾。令官市同度量,钧衡石,角斗称,端权概。毋竭川泽,毋漉陂池,毋焚山林,毋作大事以妨农功。祭不用牺牲,用圭壁,更皮币。

仲春行秋令,则其国大水,寒气总至,寇戎来征;行冬令,则阳气不胜,麦乃不熟,民多相残;行夏令,则其国大旱,暖气早来,虫螟为害。

二月官仓,其树杏。

季春之月,招摇指辰,昏七星中,旦牵牛中。其位东方,其日甲乙,其虫鳞,其音角,律中姑洗,其数八,其味酸,其臭羶,其把户,祭先脾。桐始华,田鼠化为驾,虹始见,萍始生。天子衣青衣,乘苍龙,服苍玉,建青旗,食麦与羊,服八风水,暴萁燧火。东宫御女青色,衣青采,鼓琴瑟,其兵矛,其畜羊,朝于青阳右个。舟牧覆舟,五覆五反,乃言具于天子。天子乌始乘舟,荐鲔于寝庙,乃为麦祈实。

是月也,生气方盛,阳气发泄,句者毕出,萌者尽达,不可以内。天子命有司发囷仓,助贫穷,振乏绝;开府库,出币帛,使诸侯,聘名士,礼贤者。命司空,时雨将降,下水上腾,循行国邑,周视原野,修利堤防,导通沟读,达路除道,从国始,至境止。田猎毕弋、罝罘罗网,餧毒之药,毋出九门。乃禁野虞,毋伐桑朽。鸣鸠奋其羽,戴鵀降于桑。具扑曲筥筐。后妃斋戒,东乡亲桑,省妇使,劝蚕事。命五库,令百工,审金铁皮革筋角箭干脂胶丹漆,无有不良。择下旬吉日,大合乐,致欢欣。乃合 牛腾马,游牝于牧。令国傩,九门磔攘,以毕春气。行是月令,甘雨至三旬。

季春行冬令,则寒气时发,草木皆肃,国有大恐;行夏令,则民多疾疫,时雨不降,山陵不登;行秋令,则天多沈阴,淫雨早降,兵革并起。

三月官乡,其树李。

孟夏之月,招摇指巳,昏翼中,旦婺女中。其位南方,其日丙丁,盛德在火,其虫羽,其音徵,律中仲吕,其数,其味苦,其臭焦,其祀社,祭先肺。蝼蝈鸣,丘螾出,王瓜生,苦菜秀。天子衣赤衣,乘赤骝,服赤玉,建赤旗,食菽与鸡,服八风水,爨柘燧火。南宫御女赤色,衣赤采,吹竽笙。其兵乾,其畜鸡,朝于明堂左个,以出夏令。

立夏之日,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岁于南郊。还乃赏赐,封诸侯,修礼乐,飨左右。命太尉,先杰俊,选贤良,举孝悌。行爵出禄,佐天长养,继修增高,无有隳坏。毋兴土功,毋伐大树。令野虞,行田原,劝农事,驱兽畜,勿令害谷。天子以彘尝麦,先荐寝庙。聚畜百药,靡草死。麦秋至,决小罪。断薄刑。

孟夏行秋令,则苦雨数来,五谷不滋,四邻入保。行冬令,则草木早枯,后乃大水败坏城郭。行春令,则蠢蝗为败,暴风来格,秀草不实。

四月官田,其树桃。

仲夏之月,招摇指午,昏亢中,旦危中。其位南方,其日丙丁,其虫羽,其音徵,律中蕤宾,其数七,其味苦,其臭焦,其祀灶,祭先沛。小暑至,螳螂生,鵙始鸣,反舌无声。天子衣赤衣,乘赤骝,服赤玉,载赤旗,食菽与鸡,服八风水,爨柘燧火。南宫御女赤色,衣赤采,吹竽笙,其兵戟,其畜鸡,朝于明堂太庙。命乐师修鞀鼙琴瑟管萧,调竽箎,饰钟磬,执干戚戈羽。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。大雩帝,用盛乐。天子以雉尝黍,羞以含桃,先荐寝庙。禁民无刈蓝以染,毋烧灰,毋暴布,门阎无闭,关市无索,挺重囚,益其食,存鳏寡,振死事,游牧别其群,执腾驹,班马政。

日长至,阴阳争,死生分。君于斋戒,慎身无躁,节声色,薄滋味。百官静,事无径,以定晏阴之所成。鹿角解,蝉始鸣,半夏生,木堇荣。禁民无发火,可以居高明,远眺望,登丘陵,处台树。

仲夏行冬令,则雹霰伤谷,道路不通,暴兵来至;行春令,则五谷不熟,百螣时起,其国乃饥;行秋令,则早木零落,果实蚤成,民殃于疫。

五月官相,其树榆。

季夏之月,招摇指未,昏心中,旦奎中。其位中央,其日戊己,盛德在土,其虫赢,其音宫,律中百钟,其数五,其味甘,其臭香,其祀为雷,祭先心。凉风始至,蟋蟀居奥,鹰乃学习,腐草化为蚜。天子衣黄衣,乘黄骝,服黄玉,建黄旗,食稷与牛,服八风水,爨柘燧火。中宫御女黄色,衣黄采。其兵剑,其畜牛,朝于中宫。乃命渔人伐蛟取鼍,登龟 取重。令滂人,人材苇。命四监大夫,令百县之秩刍,以养牺牲,以供皇天上帝、名山大川、四方之神、宗庙社稷,为民祈福行惠。令吊死问疾,存视长老,行释粥,厚席彦,以送万物归也。命妇官染彩,黼黻文章,青黄白黑,莫不质良,以给宗庙之服,必宣以明。

是月也,树木方盛,勿敢斩伐。不可以合诸侯,起土功。动众兴兵,必有天殃。上润褥暑,大雨时行,利以杀草粪田畴,以肥土疆。

季夏行春令,则谷实解落,多风效,民乃迁徙;行秋令,则丘隅水潦,稼穑不熟,乃多水灾;行冬令,则风寒不时,鹰隼蚤挚,四鄙入保。

六月官少内,其树梓。

孟秋之月,招摇指申,昏斗中,旦毕中。其位西方,其日庚辛,盛德在金,其虫毛,其音商,律中夷则,其数九,其味辛,其臭腥,其把门,祭先肝。凉风至,白露降,寒蝉鸣,鹰乃祭乌,用始行戮。天于衣白衣,乘白骆,服白玉,建白旗,食麻与犬,服八风水,爨柘燧火。西宫御女白色,衣白采,撞白钟,其兵戈,其畜狗。朝于总章左个,以出秋令。求不孝不悌、戮暴傲悍而罚之,以助损气。

立秋之日,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秋于西郊。还乃赏军率武人于朝。命将率,选卒厉兵,简练桀俊,专任有功,以征不义,洁诛暴慢,顺彼四方。命有司修法制,缮囹圄,禁奸塞邪,审决狱,平词讼。天地始肃,不可以赢。是月农始升谷,天子尝新,先荐寝庙。命百官始收敛,完堤防、谨障塞以备水潦,修城郭,缮宫室。毋以封侯,立大官,行重市,出大使。行是月令,凉风至三旬。

盂秋行冬令,则阴气大胜,介虫败谷,戎兵乃来;行春令,则其国乃旱,阳气复还,五谷无实;行夏令,则冬多火灾,寒暑不节,民多虐疾。

七月官库,其树楝。

仲秋之月,招摇指西。昏牵牛中,旦觜巂中。其位西方。其日庚辛,其虫毛,其音商,律中南吕,其数九,其味辛,其臭腥,其把门,祭先肝。凉风至,候雁来,玄鸟归,群鸟翔。天子衣白衣,乘白骆,服白玉,建白旗,食麻与犬,服八风水,爨柘燧火。西宫御女白色,衣白采,撞白钟。其兵戈,其畜犬。朝于总章太庙。命有司申严百刑,斩杀必当,无或在挠。决狱不当,反受其殃。

是月也,养长老,授几杖,行稃鬻饮食。乃命宰祝行牺牲,案刍豢,视肥臞全粹,察物色,课比类,量小大,视少长,莫不中度。天子乃傩,以御秋气。以犬尝麻,先荐寝庙。是月可以筑城郭,建都邑,穿窦窖,修囷仓,乃命有司趣民收敛畜采,多积聚,劝种宿麦,若或失时,行罪无疑。是月也,雷乃始收,蛰虫培户,杀气浸盛,阳气日衰,水始涸,日夜分。一度量,平权衡,正钧石角斗称,理关市,来商旅,入货财,以便民事。四方来集,远方皆至,财物不匾,上无乏用,百事乃遂。

仲秋行春令,则秋雨不降,草木生荣,国有大恐;行夏令,则其国乃旱,蛰虫不藏,五谷皆复生;行冬令,则风灾数起,收雷先行,草木蚤死。

八月官尉,其树拓。

季秋之月,招摇指戌,昏虚中,旦柳中。其位西方,其日庚辛,其虫毛,其音商,律中无射,其数九,其味辛,其臭腥,其祀门,祭先肝。候雁来宾雀入大水为蛤,菊有黄华,豺乃祭兽戮禽。天子衣白衣,乘白骆,服白玉,建白旗,食麻与犬,服八风水,爨柘燧火。西宫御女白色,衣白采,撞白钟。其兵戈,其畜犬。朝于总章右个。命有司申严号令,百官贵贱,无不务人以会天地之藏,无有宣出,乃命家宰,农事备收,举五谷之要,藏帝籍之收于神仓。

是月也,霜始降,百工休。乃命有司曰:寒气总至,民力不堪,其皆入室。上丁入学习吹。大飨帝,尝牺牲。合诸侯,制百县。为来岁受朔日,与诸侯所税于民,轻重之法,贡岁之数,以远近土地所宜为度。乃教于田猎,以习五戎。命太仆及七驺咸驾戴荏,授车以级,皆正设于屏外。司徒措朴北向以赞之。天子乃厉服广饰,执弓操矢以猎,命主词祭禽四方。是月草木黄落,乃伐薪为炭。蛰虫咸悦。乃趋狱刑,毋留有罪,收禄秩之不当、供养之不宜者。通路除道,从境始,至国而后己;是月天子乃以犬尝麻,先荐寝庙。季秋行夏令,则其国大水,冬藏殃败,民多鼽窒;行冬令,则国多盗贼,边境不宁,土地分裂;行春令,则暖风来至,民气懈情,师旅并兴。

九月官候,其树槐。

孟冬之月,招摇指亥,昏危中,旦七星中。其位北方,其日壬癸,盛德在水,其虫介,其音羽,律中应钟,其数六,其味咸,其臭腐,其把井,祭先肾。水始冰,地始冻,雉人大水为蜃,虹藏不见。天子衣黑衣,乘玄骊,服玄玉,建玄旗,食黍与彘,服八风水,爨松燧火。北宫御女黑色,衣黑采,击磐石。其兵铩,其畜彘。朝于玄堂左个,以出冬令,命有司修群禁,禁外徙,闭门阎,大搜客,断罚刑,杀当罪。阿上乱法者诛。

立冬之日,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岁于北郊。还乃赏死事,存孤寡。是月命太祝祷祀神位,占龟策,审卦兆,以察吉凶。于是天子始裘,命百官谨盖藏。命司徒行积聚,修城郭,警门闾,修楗闭;慎管禽,固封玺,修边境,完要塞,绝踢径,饬丧纪,审棺槨衣衾之薄厚,营丘拢之小大高痺,使贵贱卑尊各有等级。是月也,工师效功,陈祭器,案度程,坚致力上。工事苦慢,作为淫巧,必 行其罪。是月也,大饮蒸。天于祈来年于天宗,大祷祭于公社,毕,飨先祖。劳农夫以休息之。命将率讲武,肄射御,角力劲。乃命水虞渔师收水泉池泽之赋,毋或侵牟。

孟冬行春令,则冻闭不密,地气发泄,民多流亡;行夏令,则多暴风,方冬不寒,蛰早复出;行秋令,则雪霜不时,小兵时起,土地侵削。

十月官司马,其树檀。

仲冬之月,招摇指子,昏壁中,旦轸中。其位北方,其日壬癸,其虫介,其音羽,律中黄钟,其数六,其味咸,其臭腐,其把井,祭先肾。冰益壮,地始拆,鳱鴠不鸣,虎始交。天子衣黑衣,乘铁骊,服玄玉,建玄旗,食黍与彘,服八风水,爨松燧火。北宫御女黑色,衣黑采,击磐石,其兵铩。其畜彘。朝于玄堂太庙。命有司曰:土事无作,无发室居及起大众,是谓发天地之藏,诸蛰则死,民必疾疫,有随以丧。急捕盗贼,诛淫泆诈伪之人。命曰畅月。命奄尹申宫令,审门闾,谨房室,必重闭,省妇事。乃命大酋,秫稻必齐,麴蘖必时,湛熺必洁,水泉必香,陶器必良,火齐必得,无有差忒。天子乃命有司把四海大川名泽。

是月也,农有不收藏积聚,牛马畜兽有放失者,取之不诘,山林药泽有能取疏食、田猎禽兽者,野虞教导之。其有相侵夺,罪之不赦。是月也。日短至,阴阳争。君子斋戒,处必掩,身欲静,去声色,禁嗜欲,宁身体,安形性。是月也,荔挺出,苔始生,丘螾结,麋角解,水泉动,则伐树木,取竹箭。罢官之无事、器之无用者。涂阙庭门闾,筑囹圄,所以助天地之闭。仲冬行夏令,则其国乃旱,氛雾冥冥,雷乃发声;行秋令,则其时雨水,瓜瓠不成,国有大兵;行春令,则虫螟为败,水泉咸竭,民多疾病。

十一月官都尉,其树枣。

季冬之月,招摇指丑,昏娄中,旦氏中。其位北方,其日壬癸,其虫介,其音羽,律 中大吕,其数六,其味咸,其臭腐,其祀井,祭先肾。雁北向,鹊加巢,雉雊,鸡呼卵,天子衣黑衣,乘铁骊,服玄玉,建玄旗,食麦与彘,服八风水,爨松燧火。北宫御女黑色,衣黑采,击磐石,其兵铩,其畜彘。朝于玄堂右个。命有司大傩,旁磔,出土牛。命渔师始渔,天子亲往射渔,先荐寝庙。令民出五种,令农计耦耕事,修来耜,具田器,命乐师大合吹而罢。乃命四监收秩薪,以供寝庙及百把之薪燎。

是月也,日穷于次,月穷于纪,星周于天,岁将更始。令静农民,无有所使。天子乃与公卿大夫饰国典,论时令,以待嗣岁之宜,乃使大史次诸侯之列,赋之牺牲,以供皇天上帝社稷之刍享。乃命同姓之国,供寝庙之刍豢;卿士大夫至于庶民,供山林名川之祀。

季冬行秋令,则白露早降,介虫为妖,四鄙入保;行春令,则胎夭伤,国多瘤疾,命之曰逆;行夏令,则水潦败国,时雪不降,冰冻消释。

十二月官狱,其树栎。

五位:东方之极,自碣石山过朝鲜,贯大人之国,东至日出之次,模木之地,青土树木之野,太皞、句芒之所司者,万二千里,其令曰:挺群禁,开闭阖,通穷窒,达障塞,行优游,弃怨恶,解役罪,免忧患,休罚刑,开关梁,宣出财,和外怨,抚四方,行柔惠,止刚强。

南方之极,自北户孙之外,贯版项之国,南至委火炎风之野,赤帝、祝融之所司者,万二千里。其令曰:爵有德,赏有功,惠贤良,救饥渴,举力农,振贫穷,惠孤寡,忧罢疾,出大禄,行大赏,起毁宗,立无后,封建侯,立贤辅。

中央之极,自昆仑东绝两恒山,日月之所道,江汉之所出,众民之野,五谷之所宜,龙门、河、济相贯,以息壤堙洪水之州,东至于碣石,黄帝、后土之所司者,万二千里。其令曰:平而不阿,明而不苛,包裹覆露,无不囊怀,溥汜无私,正静以和,行稃鬻,养老衰,吊死问疾,以送万物之归。

西方之极,自昆仑绝流沙、沈羽,西至三危之国,石城金室,饮气之民,不死之野,少皞、蓐收之所司者,万二千里。其令曰:审用法,诛必辜,备盗贼,禁奸邪,饰群牧,谨著聚,修城郭,补决窦,塞蹊径,遏沟渎,止流水,雝谿谷,守门闾,陈兵甲,选百官,诛不法。

北方之极,自九泽穷夏晦之极,北至令 正之谷,有冻寒积冰、雪雹霜霰、漂润群水之野,颛顼、玄冥之所司者,万二千里。其令曰:申群禁,固闭藏;修障塞,缮关梁;禁外徙,断罚刑,杀当罪;闭关闾,大搜客,止交游,禁夜乐,蚤闭晏开,以窒奸人,已德,执之必固:天节已几,刑杀无赦,虽有盛尊之亲,断以法度;毋行水,毋发藏,毋释罪。

六合:孟春与孟秋为合,仲春与仲秋为合,季春与季秋为合,孟夏与孟冬为合,仲夏与仲冬为合,季夏与季冬为合。孟春始赢,孟秋始缩。仲春始出,仲秋始内。季春大出,季秋大内。孟夏始缓,孟冬始急。仲夏至修,仲冬至短。季夏德毕,季冬刑毕。故正月失政,七月凉风不至;二月失政,八月雷不藏;三月失政,九月不下霜;四月失政,十月不冻;五月失政,十一月蛰虫冬出其乡;六月失政,十二月草木不脱;七月失政,正月大寒不解:八月失政,二月雷:不发;九月失政,三月春风不济;十月失政, 四月草木不实;十一月失政,五月下雹霜;十二月失政,六月五谷疾狂。

春行夏令,泄;行秋令,水;行冬令,肃。夏行春令,风;行秋令,芜;行冬令,格。秋行夏令,华;行春令,荣;行冬令,耗。冬行春令,泄;行夏令,旱;行秋令,雾。

制度:阴阳大制有六度:天为绳,地为准,春为春规,夏为衡,秋为矩,冬为权。绳者所以绳万物也,准者所以准万物也,规者所以员万物也,衡者所以平万物也,矩者所以方万物也,权者所以权万物也。

绳之为度也,直而不争,修而不穷:久市不弊,远而不忘;与天合德,与神合明;所欲则得,所恶则亡;自古及今,不可移匡;厥德孔密,广大以容,是故上帝以为物宗。

准之为度也,平而不险,均而不阿;广大以容,宽裕以和;柔而不刚,锐而不挫;流而不滞,易而不秽;发通而有纪,周密而不泄,准平而不失;万物皆平,民无险谋谋,怨恶不生,是故上帝以为物平。

规之为度也,转而不复,员而不垸;优而不纵,广大以宽;感动有理,发通有纪;优优简简,百怨不起;规度不失,生气乃理。

衡之为度也,缓而不后,平而不怨;施而不德,吊而不责;当平民禄,以继不足;勃勃阳阳,唯德是行;养长化育,万物蕃昌;以成五谷,以实封疆;其政不失,天地乃明。

矩之力度也,肃而不悖,刚而不愦,取而无怨,内而无害;威厉而不慑,令行而不废;杀伐既得,仇敌乃克;矩正不失,百诛乃服。

权之为度也,急而不赢,杀而不割;充满以实,周密而不泄,败物而弗取,罪杀而不赦;诚信以必,坚悫以固;粪除苛慝,不可以曲;故冬正将行,必弱以强,必柔以刚,权正而不失,万物乃藏。

明堂之制,静而法准,动而法绳,春治以规,秋治以矩,冬治以权,夏治以衡,是故燥湿寒暑以节至,甘雨膏露以时降。

览冥训

昔者师旷奏白雪之音,而神物为之下降,风雨暴至,平公癃病,晋国赤地。庶女叫天,雷电下击,景公台陨,支体伤折,海水大出。夫瞽师、庶女,位贱尚葈,权轻飞羽,然而专精厉意,委务积神,上通九天,激励至精。由此观之,上天之诛也,虽在圹虚幽闲,辽远隐匿,重袭石室,界障险阴,其无所逃之亦明矣。

武王伐纣,渡于孟津,阳侯之波,逆流而击,疾风晦冥,人马不相见。于是武王左操黄钺,右秉白旄,瞋目而撝之曰:“余任天下,谁敢害吾意者!”于是风济而波罢。鲁阳公与韩搆难,战酣日暮,援戈而撝之,日为之反三舍。夫全性保真,不亏其身,遭急迫难,精通于天,若乃未始出其宗者,何为而不成?夫死生同域,不可胁陵,勇武一人,为三军雄。彼直求名耳,而能自要者尚犹若此,又况夫宫天地、怀万物而友造化,含至和,直偶于人形,观九钻一,知之所不知,而心未尝死者乎!

昔雍门子以哭见于孟尝君,已而陈辞通意,抚心发声,孟尝君为之增欷歍唈,流涕狼戾不可止。精神形于内而外谕哀于人心,此不传之道。使俗人不得其君形者而效其容,必为人笑。故蒲且子之连鸟于百仞之上,而詹何之鹜鱼于大渊之中,此皆得清净之道、太浩之和也。

夫物类之相应,玄妙深微,知不能论,辩不能解。故东风至而酒湛溢,蚕咡丝而商弦绝,或感之也。画随灰而月运阙,鲸鱼死而彗星出,或动之也。

故圣人在位,怀道而不言,泽及万民。君臣乖心,则背谲见于天,神气相应,征矣。故山云草莽,水云鱼鳞,旱云烟火,涔云波水,各象其形类,所以感之。夫阳燧取火于日,方诸取露于月。天地之间,巧历不能举其数;手征忽怳,不能览其光。然以掌握之中,引类于太极之上,而水火可立致者,阴阳同气相动敢,此傅说之所以骑辰尾也。

故至阴飂飂,至阳赫赫,两者交接成和而万物生焉。众雄而无雌,又何化之所能造乎?所谓不言之辩,不道之道也。故召远者使无为焉,亲近者使无事焉,惟夜行者为能有之。故却走马以粪,而车轨不接于远方之外,是谓坐驰陆沈,昼冥宵明,以冬铄胶,以夏造冰。

夫道者,无私就也,无私去也;能者有余,拙者不足;顺之者利,逆之者凶。譬如隋侯之珠,和氏之壁,得之者富,失之者贫;得失之度,深微窈冥,难以知论,不可以辩说也。何以知其然?今夫地黄主属骨,而甘草主生肉之药也,以其属骨,责其生肉,以其生肉,论其属骨,是犹王孙绰之欲倍偏枯之药而欲以生殊死之人,亦可谓失论矣。若夫以火能焦木也,因使销金,则道行矣。若以慈石之能连铁也,而求其引瓦,则难矣。物固不可以轻重论也。

夫燧之取火于日,慈石之引铁,蟹之败漆,葵之向日,虽有明智,弗能然也。故耳目之察,不足以分物理;心意之论,不足以定是非。故以智力治者,难以持国,唯通于太和而持自然之应者,为能有之。故峣山崩而薄落之水涸,区冶生而淳钩之剑成;纣为无道,左强在侧;大公并世,故武王之功立。由是观之,利害之路,祸福之门,不可求而得也。

夫道之与德,若韦之与革,远之则迩,近之则远;不得其道,若观鲦鱼。故圣若镜,不将不迎,应而不藏,故万化而无伤。其得之乃失之,其失之非乃得之也。

今夫调弦者,叩宫宫应,弹角角动,此同声相和者也。夫有改调一弦,其于五音无所比,鼓之而二十五弦皆应,此未始异于声,而音之君已形也。故通于大和者,惛若纯醉而甘卧,以游其中,而不知其所由至也。纯温以沦,钝闷以终。若未始出其宗,是谓大通。

今夫赤螭、青虬之游冀州也,天清地定,毒兽不作,飞鸟不骇,入榛薄,食荐梅,嗜味含甘,步不出顷亩之区,而蛇鳝轻之,以为不能与之争于江海之中;若乃至于玄云之素朝,阴阳交争,降扶风,杂冻雨,扶摇而登之,威动天地,声震海内,蛇蟮著泥百仞之中,熊罴匍匐丘山磛岩,虎豹袭穴而不敢咆,猨狖颠蹶而失木枝,又况直蛇鳝之类乎!风皇之翔至德也,雷霆不作,风雨不兴,川谷不澹,草木不摇,而燕雀佼之,以为不能与之争于宇宙之间;还至其曾逝万仞之上,翱翔四海之外,过昆仑之疏圃,饮砥柱之湍濑,邅回蒙汜之诸,尚佯冀州之际,径蹑都广,人日抑节,羽翼弱水,暮宿风穴,当此之时,鸿鹄鸧鸖,莫不惮惊伏窜,注喙江裔,又况直燕雀之类乎!此明于小动之迹,而不知大节之所由者也。

昔者王良、造父之御也,上车摄辔,马为整齐而敛谐,投足调均,劳逸若一;心怡气和,体便轻毕;安劳乐进,驰鹜若灭;左右若鞭,周旋若环;世皆以为巧,然未见其贵者也。若夫钳且、大丙之御也,除辔衔,去鞭弃策,车莫动而自举,马莫使而自走也。日行月动,星耀而玄运,电奔而鬼腾;进退屈伸,不见朕垠,故不招指、不咄叱,过归雁于碣石,轶鶤鸡于姑余,骋若飞,鹜若绝;纵矢蹑风,追猋归忽;朝发博桑,日入落棠,此假弗用而能以成其用者也。非虑思之察、手爪之巧也。嗜欲形于胸中,而精神逾于六马,此以弗御御之者也。

昔者黄帝治天下,而力牧、太山稽辅之,以治日月之行律,治阴阳之气;节四时之度,正律历之数;别男女,异雌雄,明上下,等贵贱;使强不掩弱,众不暴寡;人民保命而不夭,岁时熟而不凶;百官正而无私,上下调而无尤;法令明而不暗,辅佐公而不阿;田者不侵畔,渔者不争限;道不拾遗,市不豫贾;城郭不关,邑无盗贼;鄙旅之人,相让以财;狗彘吐菽粟于路,而无忿争之心;于是日月精明,星辰不失其行;风雨时节,五谷登熟;虎狼不妄噬,鸷鸟不妄博;凤皇翔于庭,麒麟游于郊;青龙进驾,飞黄伏皁;诸北、儋耳之国,莫不献其贡职,然犹未及虑戏氏之道也。

往古之时,四极废,九州裂;天不兼覆,地不周载;火爁炎而不灭,水浩洋而不息;猛兽食颛民,鸷鸟攫老弱。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,断鳌足以立四极,杀黑龙以济冀州,积芦灰以止淫水。苍天补,四极正;淫水涸,冀州平;狡虫死,颛民生;背方州,抱圆天;和春阳夏,杀秋约冬,枕方寝绳;阴阳之所壅沈不通者,窍理之;逆气戾物、伤民厚积者,绝止之。当此之时,卧倨倨,兴眄眄;一自以为马,一自以为牛;其行蹎蹎,其视瞑瞑;侗然皆得其和,莫知所由生,浮游不知所求,魍魉不知所往。当此之时,禽兽蝮蛇,无不匿其爪牙,藏其螫毒,无有攫噬之心。考其功烈,上际九天,下契黄垆;名声被后世,光晖重万物。乘雷车,服驾应龙,骖青虬,援绝瑞,席萝图,黄云络,前白螭,后奔蛇,浮游消摇,道鬼神,登九天,朝帝于灵门,宓穆休于太祖之下。然而不彰其功,不扬其声,隐真人之道,以从天地之固然。何则?道德上通,而智故消灭也。

逮至夏桀之时,主暗晦而不明,道澜漫而不修;弃捐五帝之恩刑,推蹶三王之法籍;是以至德灭而不扬,帝道掩而不兴;举事戾苍天,发号逆四时;春秋缩其和,大地除其德;仁君处位而不安,大夫隐道而不言;群臣准上意而怀当,疏骨肉而自容;邪人参偶比周而阴谋,居君臣父子之间而况载;骄主而象其意,乱人以成其事。是故君臣乖而不亲,骨肉疏而不附;植社槁而裂,容台振而掩覆;犬群曝而入渊,豕衔藤而席澳;美人挐首墨面而不容,曼声吞炭内闭而不歌;丧不尽其哀,猎不听其乐;西老折胜,黄神啸吟;飞鸟铩翼,走兽废脚;山无峻干,泽无洼水;狐狸首穴,马牛放失;田无立禾,路无莎薠;金积折廉,壁袭无理;磬龟无腹,蓄策日施。

晚世之时,七国异族;诸侯制法,各殊习俗;纵横间之,举兵而相角;攻城滥杀,覆高危安;掘坟墓,扬人骸;大冲车,高重京;除战道,便死路;犯严敌,残不义;百往一反,名声苟盛也。是故质壮轻足者为甲卒千里之外,家老赢弱姜枪于内;厮徒马围,軵车奉饟,道路辽远,霜雪亟集,短褐不完,人赢车弊,泥涂至膝;相携于道,奋首于路,身枕格而死。所谓兼国有地者,伏尸数十万,破车以千百数,伤弓弩矛戟矢石之创者,扶举于路。故世至于枕人头,食人肉,葅人肝,饮人血,甘之于刍豢。

故自三代以后者,天下未尝得安其情性而乐其习俗,保其修命,天而不夭于人虐也。所以然者,何也?诸侯力征,天下不合而为一家。

逮至当今之时,天子在上位,持以道德,辅以仁义;近者献其智,远者怀其德;拱揖指麾,而四海宾服;春秋冬夏,皆献其贡职;天下混而为一,子孙相代,此五帝之所以迎天德也。

夫圣人者,不能生时,时至而弗失也。辅佐有能,黜谗佞之端,息巧辩之说;除刻削之法,去烦苛之事;屏流言之迹,塞朋党之门;消知能,修太常;隳肢体,继聪明;大通混冥,解意释神;漠然若无魂魄,使万物各复归其根;则是所修伏牺氏之迹而反五帝之道也。夫钳且、大丙不施辔衔,而以善御闻于天下;伏戏、女娲不设法度,而以至德遗于后世。何则?至虚无纯一,而不喋苛事也。

《周书》曰:“掩雉不得,更顺其风。”今若夫申、韩、商鞅之为治也,桲拔其根,芜弃其本,而不穷究其所由生,何以至此也?凿五刑,为刻削,乃背道德之本而争于锥刀之未,斩艾百姓,弹尽太半,而忻忻然常自以为治,是犹抱薪而救火,凿窦而出水。夫井植生梓而不容瓮,沟植生条而不容舟,不过三月必死。所以然者何也?皆狂生而无其本者也。河九折注于海而流不绝者,昆仑之输也。潦水不泄,瀇瀁极望,旬月不雨,则涸而枯泽,受瀷而无源者。譬若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,姮娥窃以奔月,怅然有丧,无以续之。何则?不知不死之药所由生也。是故乞火不若取燧,寄汲不若凿井。

精神训

古未有天地之时,惟像无形,窈窈冥冥,芒芠漠闵,澒濛鸿洞,莫知其门。有二神混生,经天营地;孔乎莫知其所终极,滔乎莫知其所止息;于是乃别为阴阳,离为八极;刚柔相成,万物乃形;烦气为虫,精气为人。是故精神,天之有也,而骨骸者,地之有也,精神入其门而骨骸反其根,我尚何存?是故圣人法天顺情,不拘于俗,不诱于人;以天为父,以地为母;阴阳为纲,四时为纪;天静以清,地定以宁;万物失之者死,法之者生。

夫静漠者,神明之宅也;虚无者,道之所居也。是故或求之于外者,失之于内;有守之于内者,失之于外。譬犹本与末也,从本引之,干枝万叶,莫不随也。

夫精神者,所受于天也,而形体者,所禀于地也。故曰:“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”万物背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,故曰一月而膏,二月而肤,三月而胎,四月而肌,五月而筋,六月而骨,七月而成,八月而动,九月而躁,十月而生。形体以成,五藏乃形,是故肺主目,肾主鼻,胆主口,肝主耳,外为表而内为里,开闭张歙,各有经纪,故头之圆也象天,足之方也象地。天有四时五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,人亦有四支五藏九窍三百六十六节。天有风雨寒暑,人亦有取与喜怒。故胆为云,肺力气,肝为风,肾为雨,脾为雷,以与天地相参也,而心为之主。是故耳目者,日月也;血气者,风雨也。日中有踆乌,而月中有蟾蜍。日月失其行,薄蚀无光;风雨非其时,毁折生灾;五星失其行,州国受殃。

夫天地之到至纮以大,尚犹节其章光,爱其神明,人之耳目曷能久熏劳而不息乎?精神何能久驰骋而不既乎?是故血气者,人之华也;而五脏者,人之精也。夫血气能专于五脏而不外越,则胸腹充而嗜欲省矣。胸腹充而嗜欲省,则耳目清、听视达矣。耳目清、听视达,谓之明。五脏能属于心而无乖,则教志胜而行不之僻矣。教志胜而行之不僻,则精神盛而气不散矣。精神盛而气不散则理,理则均,均则通,通则神,神则以视无不见,以听无不闻也,以为无不成也。是故忧患不能入也,而邪气不能袭。

故事有求之于四海之外而不能遇,或守之于形骸之内而不见也。故所求多者所得少,所见大者所知小。夫孔窍者,精神之户牖也;而气志者,五藏之使候也。耳目淫于声色之乐,则五藏摇动而不定矣。五藏摇动而不定,则血气滔荡而不休矣。血气滔荡而不休,则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矣。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,则祸福之至虽如丘山,无由识之矣。使耳目精明玄达而无诱慕,气志虚静恬愉而省嗜欲,五藏定宁充盈而不泄,精神内守形骸而不外越,则望于往世之前而视于来事之后,犹未足为也,岂直祸福之间哉!故曰,其出弥远者其知弥少,以言夫精神之不可使外淫也。是故五色乱目,使目不明;五声哗耳,使耳不聪;五味乱口,使口爽伤;趣舍滑心,使行飞扬。此四者,天下之所养性也,然皆人累也。故曰:嗜欲者使人之气越,而好憎者使人之心劳,弗疾去则志气日秏。

夫人之所以不能终其寿命而中道夭于刑戮者何也?以其生生之厚,夫惟能无以生为者,则所以修得生也。夫天地运而相通,万物总而为一。能知一,则无一之不知也,不能知一,则无一之能知也。譬吾处于天下也,亦为一物矣。不识天下之以我备其物与?且惟无我而物无不备者乎?然则我变物也,物亦物也。物之与物也,又何以相物也?虽然,其生我也,将以何益?其杀我也。将以何损?夫造化者既以我为坯矣,将无所违之矣。吾安知夫刺灸而欲生者之非惑也?又安知夫绞经而求死者之非福也?或者生乃徭役也,而死乃休息也?天下茫茫,孰知之哉?其生我也,不强求已;其杀我也,不强求止。欲生而不事,憎死而不辞,贱之而弗憎,贵之而弗喜,随其天资而安之不极。吾生也有七尺之形,吾死也有一棺之土。吾生之比于有形之类,犹吾死之沦于无形之中也。然则吾生也物不以益众,吾死也土不以加厚,吾又安知所喜憎利害其间者乎?

夫造化者之攫援物也,譬犹陶人之埏埴也,其取之地而已为盆盎也,与其未离于地也无以异,其已成器而破碎漫澜而复归其故也,与其为盆盎亦无以异矣。夫临江之乡,居人汲水以浸其园;江水弗憎也;苦洿之家,决洿而注之江,洿水弗乐也。是故其中江也,无以异其浸园也;其在洿也,亦无以异其在江也。是故圣人因时以安其位,当世而乐其业。

夫悲乐者,德之邪也;而喜怒者,道之过也;好憎者,心之暴也。故曰:其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;静则与阴俱闭,动则与阳俱开;精神澹然无极,不与物散而天下自服。故心者形之主也,而神者心之宝也。形劳而不休则蹶,精用而不已则竭,是故圣人贵而尊之,不敢越也。

夫有夏后氏之璜者,匣匮而藏之,宝之至也。夫精神之可宝也,非直夏后氏之璜也。是故圣人以无应有,必究其理;以虚受实,必穷其节;恬愉虚静,以终其命。是故无所甚疏,而无所甚亲;抱德炀和,以顺于天;与道为际,与德为邻;不为福始,不为祸先;魂魄处其宅,而精神守其根;死生无变于己,故曰至神。

所谓真人者,性合于道也。故有而若无,实而若虚;处其一不知其二,治其内不识其外;明白太素,无为复朴;体本抱神,以游于天地之樊,芒然仿佯于尘垢之外而消摇于无事之业。浩浩荡荡乎,机械知巧弗载于心。是故死生亦大矣,而不为变,虽天地覆育,亦不与之掺抱矣。审乎无瑕而不与物糅,见事之乱而能守其宗。若然者,正肝胆,遗耳目;心志专于内,通达耦于一;居不知所为,行不知所之;浑然而往,逮然而来;形若槁木,心若死灰;忘其五藏,损其形骸;不学而知,不视而见:不为而成,不治而辩;感而应,迫而动,不得已而往,如光之耀,如景之放;以道为紃,有待而然;抱其太清之本而无所容与,而物无能营;廓惝而虚,清靖而无思虑、大泽焚而不能热,河汉涸而不能寒也,大雷毁山而不能惊也,大风晦日而不能伤也。是故视珍宝珠玉犹石砾也,视至尊穷宠犹行客也,视毛嫱西施犹丑也。以死生为一化,以万物为一方,同精于太清之本,而游于忽区之旁。有精而不使,有神而不行,契大浑之朴而立至清之中。是故其寝不梦,其智不萌;其魄不抑,其魂不腾;反覆终始,不知其端绪;甘螟太宵之宅,而觉视于昭昭之宇;休息于无委曲之隅,而游敖于无形埒之野;居而无容,处而无所:其动无形,其静无体;存而若亡,生而若死;出入无间,役使鬼神;沦于不测,入于无间,以不同形相嬗也;终始若环,莫得其伦,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于道也,是故真人之所游。

若吹呴呼吸,吐故内新,熊经鸟伸,凫浴蝯躩,鸱视虎顾,是养形之人也,不以滑心,使神滔荡而不失其充,日夜无伤而与物为春,则是合而生时干心也。且人有戒形而无损于心,有缀宅而无秏精。夫癞者趋不变,狂者形不亏,神将有所远徙,孰暇知其所为?故形有摩而神未尝化者,以不化应化,千变万抮而未始有极。化者复归于无形也,不化者与天地俱生也。夫木之死也,青青去之也,夫使木生者岂木也,犹充形者之非形也。故生生者未尝死也,其所生则死矣;化物者未尝化也,其所化则化矣。轻天下,则神无累矣;细万物,则心不惑矣;齐死生,则志不慑矣;同变化,则明不眩矣。众人以为虚言,吾将举类而实之。

人之所以乐为人主者,以其穷耳目之欲,而适躬体之便也。今高台层榭,人之所丽也,而尧朴桷不斲,素题不枅。珍怪奇异,人之所美也,而尧粝粢之饭,藜藿之羹。文绣狐白,人之所好也,而尧布衣掩形,鹿裘御寒。养性之具不加厚,而增之以任重之忧,故举天下而传之于舜,若解重负然,非直辞让,诚无以为也。此轻天下之具也。禹南省方,济于江,黄龙负舟,舟中之人五色无主,禹乃熙笑而称曰:“我受命于天,竭力而劳万民,生寄也,死归也,何足以滑和?”视龙犹蝘蜓,颜色不变,龙乃弭耳掉尾而逃。禹之视物亦细矣。郑之神巫相壶子林,见其征,告列子。列子行泣报壶子,壶子持以天壤,名实不入,机发于踵,壶子之视死生亦齐矣。子求行年五十有四而病伛偻,脊管高于顶,臈下迫颐,两脾在上,烛营指天,匍匐自窥于井曰:“伟哉!造化者其以我为此拘拘耶!”此其视变化亦同矣。故睹尧之道,乃知天下之轻也;观禹之志,乃知天下之细也;原壶子之论,乃知死生之齐也;见子求之行,乃知变化之同也。

夫至人倚不拔之柱,行不关之途;禀不竭之府,学不死之师;无往而不遂,无至而不通;生不足以挂志,死不足以幽神;屈伸俛仰,抱命而婉转;祸福利害,千变万紾,孰足以患心?若此人者,抱素守精;蝉蜕蛇解,游于太清;轻举独住,忽然入冥;凤皇不能与之俪,而况斥鷃乎?势位爵禄,何足以概志也!

晏子与崔杼盟,临死地而不易其义,殖、华将战而死,莒君厚赂而止之,不改其行。故晏子可迫以仁,而不可劫以兵;殖、华可止以义,而不可县以利;君子义死而不可以富贵留也,义为而不可以死亡恐也。彼则直为义耳,而尚犹不拘于物,又况无为者矣。尧不以有天下为贵,故授舜;公子札不以有国为尊,故让位;子罕不以玉为富,故不受宝;务光不以生害义,故自投于渊。由此观之,至贵不待爵,至富不待财。天下至大矣,而以与佗人;身至亲矣,而弃之渊;此外,其余无足利矣。此之谓无累之人。无累之人,不以天下为贵矣。上观至人之论,深原道德之意,以下考世俗之行,乃足羞也。故通许由之意,金縢、豹韬废矣;延陵季子不受吴国,而讼闲田者惭矣;子罕不利宝玉,而争券契者愧矣;务光不污于世,而贪利偷生者闷矣。故不观大义者,不知生之不足贪也;不闻大言者,不知天下之不足利也。今夫穷鄙之社也,叩盆拊瓴,相和而歌,自以为乐矣。尝试为之击建鼓,撞巨钟,乃性仍仍然知其盆瓴之足羞也。藏诗书,修文学,而不知至论之旨,则拊盆叩瓴之徒也。

夫以天下为者,学之建鼓矣。尊势厚利,人之所贪也。使之左据天下图,而右手刎其喉,愚夫不为。由此观之,生尊于天下也。圣人食足以接气,衣足以盖形,适情不求余,无天下不亏其性,有天下不羡其和,有天下无天下一实也。今赣人敖仓,予人河水,饥而餐之,渴而饮之,其入腹者,不过箪食瓢浆,则身饱而敖仓不为之减也,腹满面河水不为之竭也。有之不加饱,无之不为之饥,与守其篅[竹+屯]、有其井一实也。人大怒破阴,大喜坠阳;大忧内崩,大怖生狂。除秽去累,莫若未始出其宗,乃为大通。清目而不以视,静耳而不以听;钳口而不以言,委心而不以虑;弃聪明而反太素,休精神而弃知故;觉而若眛,以生而若死;终则反本未生之时,而与化为一体。死之与生一体也。

今夫繇者,揭臿,负笼土,盐汗交流,喘息薄喉,当此之时,得茠越下,则脱然而喜矣。岩穴之间,非直越下之休也。病疵瘕者,捧心抑腹,膝上叩头,蜷跼而谛,通夕不寐,当此之时,哙然得卧,则亲戚兄弟欢然而喜,夫修夜之宁,非直一哙之乐也。故知宇宙之大,则不可劫以死生;知养生之和,则不可县以天下;知未生之乐,则不可畏以死;知许由之贵于舜,则不贪物。墙之立不若其偃也,又况不为墙乎?冰之凝不若其释也,又况不为冰乎?自无蹠有,自有蹠无;终始无端,莫知其所萌;非通于外内,孰能无好憎?无外之外,至大也;无内之内,至贵也。能知大贵,何往而不遂?

衰世凑学,不知原心反本,直雕琢其性,矫拂其情,以与世交,故目虽欲之,禁之以度;心虽乐之,节之以礼;趋翔周旋,诎节卑拜;肉凝而不食,酒澄而不饮;外束其形,内总其德;钳阴阳之和,而迫性命之情;故终身为悲人。达至道者则不然,理情性,治心术;养以和,持以适;乐道而忘贱,安德而忘贫;性有不欲,无欲而不得,心有不乐,无乐而不为;无益情者不以累德,而便性者不以滑和,故纵体大肆意,而度制可以为天下仪。

今夫儒者,不本其所以欲,而禁其所欲;不原其所以乐,而闭其所乐;是犹决江河之源,而障之以手也。夫牧民者,犹畜禽兽也,不塞其囿垣,使不野心,系绊其足,以禁其动,而欲修生寿终,岂可得乎?夫颜回、季路、子夏、冉伯牛,孔子之通学也。然颜渊夭死,季路葅于卫,子夏失明,冉伯牛为厉,此皆迫性拂情,而不得其和也。故子夏见曾子,一臞一肥,曾子问其故,曰:“出见富贵之乐而欲之,入见先王之道又说之。两者心战,故臞;先王之道胜,故肥。”推此志,非能贪富贵之位,不便侈靡之乐,直宜迫性闭欲,以义自防也。虽情心郁殪,形性屈竭,犹不得已自强也,故莫能终其天年。若夫至人,量腹而食,度形而衣;容身而游,适情而行;余天下而不贪,委万物而不利;处大廓之宇,游无极之野;登太皇,冯太一,玩天地于掌握之中,夫岂为贫富肥臞哉!故儒者非能使人弗欲,而能止之;非能使人勿乐,而能禁之。夫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盗,岂若能使无有盗心哉!

越人得髯蛇,以为上肴,中国得而弃之无用。故知其无所用,贪者能辞之;不知其无所用,廉者不能让也。夫人主之所以残亡其国家,损弃其社稷,身死于人手,为天下笑,未尝非为非欲也。夫仇由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,虞君利垂棘之壁而擒其身,献公艳骊姬之美而乱四世,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时葬,胡王淫女乐之娱而亡上地。使此五君者,适情辞余,以己为度,不随物而动,岂有此大患哉?故射者非矢不中也,学射者不治矢也,御者非辔不行,学御者不为辔也。知冬日之箑、夏日之裘,无用于己,则万物之变为尘埃矣。故以汤止沸,沸乃不止,诚知其本,则去火而已矣。

本经训

太清之始也,和顺以寂漠,质真而素朴,闲静而不躁,推移而无故,在内而合乎道,出外而调于义,发动而成于文,行快而便于物。其言略而循理,其行侻而顺情,其心愉而不伪,其事素而不饰。是以不择时日,不占卦兆,不谋所始,不议所终;安则止,激则行;通体于天地,同精干阴阳;一和于四时,明照于日月,与造化者相雌雄。是以天覆以德,地载以乐;四时不失其叙,风雨不降其虐;日月淑清而扬光,五星循轨而不失其行。当此之时,玄元至汤而运照,凤麟至,蓍龟兆,甘露下,竹实满,流黄出而朱草生,机械诈伪,莫藏于心。

逮至衰世,镌山石,锲金玉,擿蚌蜃,消钢铁,而万物不滋。刳胎杀夭,麒麟不游:覆巢毁卵,凤皇不翔;钻燧取火,构木为台;焚林而田,竭泽而渔;人械不足,畜藏有余,而万物不繁兆,萌牙卵胎而不成者,处之太半矣。积壤而丘处,粪田而种谷;掘地而井饮,疏川而为利;筑城而为固,拘兽以为畜;则阴阳缪戾,四时失叙;雷霆毁折,雹霰降虐;氛雾霜雪不霁,而万物燋夭。菑榛秽,聚埒亩;芟野菼,长苗秀;草木之句萌衔华戴实而死者,不可胜数。乃至夏屋宫驾,县联房植;橑檐榱题,雕琢刻镂;乔枝菱阿,夫容芰荷;五采争胜,流漫陆离;修掞曲校,夭矫曾挠,芒繁纷挐,以相交持;公输、王尔无所错其剞劂削锯,然犹未能澹人主之欲也。是以松柏菌露夏槁,江河三川,绝而不流,夷羊在牧,飞蛩满野;天旱地坼,凤皇不下;句爪、居牙、戴角、出距之兽,于是鸷矣。民之专室蓬庐,无所归宿,冻饿饥寒,死者相枕席也。及到分山川豁谷,使有壤界;计人多少众寡,使有分数;筑城掘池,设机械险阻以为备;饰职事,制服等,异贵贱,差贤不肖,经诽誉,行赏罚,则兵革兴而分争生;民之灭抑夭隐,虐杀不辜而刑诛无罪,于是生矣。

天地之合和,阴阳之陶化万物,皆乘人气者也。是故上下离心,气乃上蒸;君臣不和,五谷不为。距日冬至四十六日,天含和而未降,地怀气而未扬,阴阳储与,呼吸浸潭,包裹风俗,斟酌殊,薄众宜,以相呕咐酝酿,而成育群生。是故春肃秋荣,冬雷夏霜,皆贼气之所生。由此观之,天地宇宙,一人之身也;六合之内,一人之制也。是故明于性者,天地不能胁也;审于符者,怪物不能惑也。故圣人者,由近知远,而万殊为一;古之人,同气于天地,与一世而优游。当此之时,无庆贺之利,刑罚之威,礼义廉耻不设,毁誉仁鄙不立,而万民莫相侵欺暴虐,犹在于混冥之中。逮至衰世,人众财寡,事力劳而养不足,于是忿争生,是以贵仁。仁鄙不齐,比周朋党,设诈谞,怀机械巧故之心,而性失矣,是以贵义。阴阳之情莫不有血气之感,男女群居杂处而无别,是以贵礼。性命之情,淫而相胁,以不得已则不和,是以贵乐。是故仁义礼乐者,可以救败,而非通治之至也。

夫仁者,所以救争也;义者,所以救失也;礼也,所以救淫也;乐者,所以救忧也。神明定于天下而心反其初,心反其初而民性善,民性善而天地阴阳从而包之,则财足而人澹矣,贪鄙忿争不得生焉。由此观之,则仁义不用矣。道德定于天下而民纯朴,则目不营于色,耳不淫于声,坐俳而歌谣,被发而浮游,虽有毛嫱、西施之色,不知说也,掉羽、武象,不知乐也,淫泆无别不生焉。由此观之,礼乐不用也。是故德衰然后仁生,行沮然后义立,和失然后声调,礼淫然后容饰。是故知神明然后知道德之不足为也,知道德然后知仁义之不足行也,知仁义然后知礼乐之不足修也。今背其本而求其末,释其要而索之于详,未可与言至也。

天地之大,可以矩表识也;星月之行,可以历推得也;雷震之声,可以鼓钟写也;风雨之变,可以音律知也。是故大可睹者,可得而量也;明可见者,可得而蔽也:声可闻者,可得而调也;色可察者,可得而别也。夫至大,天地弗能含也;至微,神明弗能领也。及至建律历,别五色,异清浊,味甘苦,则朴散而为器矣。立仁义,修礼乐,则德迁而为伪矣。及伪之生也,饰智以惊愚,设诈以巧上,天下有能持之者,有能治之者也。昔者苍颉作书,而天雨粟,鬼夜哭;伯益作井,而龙登玄云,神栖昆仑,能愈多而德愈薄矣。故周鼎著倕,使衔其指,以明大巧之不可为也。

故至人之治也,心与神处,形与性调;静而体德,动而理通;随自然之性,而缘不得已之化;洞然无为而天下自和,憺然无欲而民自朴;无机祥而民不夭,不忿争而养足;兼包海内,泽及后世,不知为之者谁何。是故生无号,死夫谥,实不聚而名不立,施者不德,受者不让,德交归焉,而莫之充忍也。故德之所总,道弗能害也,智之所不知,辩弗能解也。不言之辩,不道之道,若或通焉,谓之天府。取焉而不损,酌焉而不竭,莫知其所由出,是谓瑶光。瑶光者,资粮万物者也。

振困穷,补不足,则名生;兴利除害,伐乱禁暴,则功成。世无灾害,虽神无所施其德;上下和辑,虽贤无所立其功。昔容成氏之时,道路雁行列处,托婴儿于巢上,置余粮于亩首,虎豹可尾,虺蛇可跟,而不知其所由然。逮至尧之时,十日并出,焦禾稼,杀草木,而民无所食。猰貐、凿齿、九婴、大风、封豨、修蛇皆为民害。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,杀九婴于凶水之上,缴大风于青丘之泽,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,断修蛇于洞庭,禽封豨于桑林,万民皆喜,置尧以为天子。于是天下广陕险易远近始有道里。舜之时,共工振滔洪水,以薄空桑,龙门未开,吕梁未发,江淮通流,四海溟涬,民皆上丘陵,赴树木。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,辟伊阙,民廛涧,平通沟陆,流注东海。鸿水漏,九州干,万民皆宁其性。是以称尧、舜以为圣。晚世之时,帝有桀、纣,为琁室、瑶台、象廊、玉床,纣为肉圃、酒池,燎焚天下之财,罢苦万民之力,刳谏者,剔孕妇,攘天下,虐百姓。于是汤乃以革车三百乘,伐桀于南巢,放之夏台;武王甲卒三千,破纣牧野,杀之于宣室。天下宁定,百姓和集,是以称汤、武之贤。由此观之,有贤圣之名者,必遭乱世之患也。

至人生乱世之中,含德怀道,拘无穷之智,钳口寝说,遂不言而死者众矣,然天下莫知贵其不言也。故道可道,非常道,名可名,非常名,著于竹帛,镂于金石,可传于人者,其粗也。五帝三王,殊事而同指,异路而同归。晚世学者,不知道之所一体,德之所总要,取成之迹,相与危坐而说之,鼓歌而舞之,故博学多闻而不免于惑。诗云:“不敢暴虎,不敢冯河。人知一,莫知其他。”此之谓也。

帝者体太一,王者法阴阳,霸者则四时,君者用六律。秉太一者,牢笼天地,弹压山川;含吐阴阳,伸曳四时;纪纲八极,经纬六合;覆露照导,普汜无私;蠉飞蠕动,莫不仰德而生。阴阳者,承天地之和,形万殊之体;含气化物,以成埒类;赢缩卷舒,沦于不测;终始虚满,转于无原。四时者,春生夏长,秋收冬藏;取予有节,出入有时;开阖张歙,不失其叙;喜怒刚柔,不离其理。六律者,生之与杀也,赏之与罚也,予之与夺也,非此无道也。故谨于权衡准绳,审乎轻重,足以治其境内矣。

是故体太一者,明于天地之情,通于道德之伦;聪明耀于日月,精神通于万物;动静调于阴阳,喜怒和于四时;德泽施于方外,名声传于后世。法阴阳者,德与天地参,明与日月并,精与鬼神总;戴圆履方,抱表怀绳;内能治身,外能得人;发号施令,天下莫不从风。则四时者,柔而不脆,刚而不鞼;宽而不肆,肃而不悖;优柔委从,以养群类;其德含愚而容不肖,无所私爱。用六律者,伐乱禁暴,进贤而退不肖;扶拨以为正,坏险以为平,矫枉以为直;明于禁舍开闭之道,乘时因势,以服役人心也。帝者体阴阳则侵,王者法四时则削,霸者节六律则辱,君者失准绳则废。故小而行大,则滔窕而不亲;大而行小,则狭隘而不容;贵贱不失其体,而天下治矣。

天爱其精,地爱其平,人爱其情。天之精,日月星辰雷电风雨也;地之平,水火金木土也;人之情,思虑聪明喜怒也。故闭四关,止五遁,则与道沦,是故神明藏于无形,精神反于至真,则目明而不以视,耳聪而不以听,心条达而不以思虑;委而弗为,和而弗矜;冥性命之情,而智故不得杂焉。精泄于目,则其视明;在于耳,则其听聪;留于口,则其言当;集于心,则其虑通。故闭四关则身无患,百节莫苑,莫死莫生,莫虚莫盈,是谓真人。

凡乱之所由生者,皆在流遁。流遁之所生者五。大构驾,兴宫室;延楼栈道,鸡栖井干;标株欂栌,以相支持;木巧之饰,盘纤刻俨;赢镂雕琢,诡文回波;尚游瀷淢,菱抒紾抱;芒繁乱泽,巧伪纷挐,以相摧错,此遁于木也。凿汗池之深,肆畛崖之远,来谿谷之流,饰曲崖之际,积牒旋石,以纯修碕,抑淢怒濑,以扬激波,曲拂邅迥,以像湡浯,益树莲菱,以食鳖鱼,鸿鹄粱鹔鷞,稻粱饶徐,龙舟鹢首,浮吹以娱,此遁于世也。高筑城郭,设树险阻;崇台榭之隆,侈苑囿之大,以穷要妙之望;魏阙之高,上际青云;大厦曾加,拟于昆仑;修为墙垣,甬道相连;残高增下,积土为山;接径历远,直道夷险,终日驰鹜而无蹟蹈之患,此遁于土也。大钟鼎,美重器,华虫疏镂,以相缪紾;寝兕伏虎,蟠龙连组;焜昱锗眩,照耀辉煌;偃蹇寥纠、曲成文章;雕琢之饰,锻锡文铙;乍晦乍明,抑微灭瑕;霜文沈居,若簟籧篨;缠锦经宂,似数而疏,此遁于金也。煎熬焚炙,调齐和之适,以穷荆吴甘酸之变;焚林而猎,烧燎大木;鼓橐吹埵,以销铜铁;靡流坚锻,无猒足目;山无峻干,林无柘梓;燎木以为炭,燔草而为灰;野莽白素,不得其时;上掩天光,下珍地财,此遁于火也。此五者,一足以亡天下矣。

是故古者明堂之制,下之润湿弗能及,上之雾露弗能入,四方之风弗能袭;土事不文,木工不斵,金器不镂;衣无隅差之削,冠无觚蠃之理;堂大足以周旋理文,静洁足以享上帝、礼鬼神,以示民知俭节。

夫声色五味,远国珍怪,瑰异奇物,足以变心易志,摇荡精神,感动血气者,不可胜计也。夫天地之生财也,本不过五。圣人节五行,则治不荒。凡人之性,心和欲得则乐,乐斯动,动斯蹈,蹈斯荡,荡斯歌,歌斯舞,歌舞节则禽兽跳矣。人之性,心有忧丧则悲,悲则哀,哀斯愤,愤斯怒,怒斯动,动则手足不静。人之性,有侵犯则怒,怒则血充,血充则气激,气激则发怒,发怒则有所释憾矣。故钟鼓管箫,干戚羽旄,所以饰喜也。衰绖苴杖,哭踊有节,所以饰哀也。兵革羽旄,金鼓斧钺,所以饰怒也。必有其质,乃为之文。

古者圣在上,政教平,仁爱洽;上下同心,君臣辑睦;衣食有余,家给人足;父慈子孝,兄良弟顺;生者不怨,死者不恨;天下和洽,人得其愿。夫人相乐无所发贶,故圣人为之作乐以和节之。末世之政,田渔重税,关市急征,泽梁毕禁;网署无所布,来耜无所设;民力竭于谣役,财用殚于会赋;居者无食,行者无粮;老者不养,死者不葬;赘妻鬻子,以给上求,犹弗能澹;愚夫蠢妇,皆有流连之心,凄怆之志,乃使始为之撞大钟,击鸣鼓,吹竽笙,弹琴瑟,失乐之本矣。

古者上求薄而民用给,君施其德,臣尽其忠,父行其慈,子竭其孝,各致其爱,而无憾恨其间。夫三年之丧,非强而致之;听乐不乐,食旨不甘,思慕之心未能绝也。晚世风流俗败,嗜欲多,礼义废,君臣相欺,父子相疑,怨尤充胸,思心尽亡,被衰戴经,戏笑其中,虽致之三年,失丧之本也。

古者天子一畿,诸侯一同,各守其分,不得相侵。有不行王道者,暴虐万民,争地侵壤,乱政犯禁,召之不至,令之不行,禁之不止,诲之不变,乃举兵而伐之,戮其君,易其党,封其墓,类其社,卜其子孙以代之。晚世务广地侵壤,并兼无已;举不义之兵,伐无罪之国,杀不辜之民,绝先圣之后:大国出攻,小国城守;驱人之牛马,傒人之子女;毁人之宗庙,迁人之重宝;血流千里,暴骸满野,以澹贪主之欲,非兵之所为生也。

故兵者所以讨暴,非所以为暴也;乐者所以致和,非所以为淫也;丧者所以尽哀,非所以为伪也。故事亲有道矣,而爱为务;朝廷有容矣,而敬为上;处丧有礼矣,而哀为主;用兵有术矣,而义为本。本立而道行,本伤而道废。

主术训

人主之术:处无为之事,而循行不言之教,清静而不动,一度而不摇,因循而任下,责成而不劳。是故心知规而师傅谕导,口能言而行人称辞,足能行而相者先导,耳能听而执正进谏。是故虑无失策,谋无过事;言为文章,行为仪表于天下;进退应时,动静循理;不为丑美好憎,不为赏罚喜怒;名各自名,类各自类,事犹自然,莫出于己。故古之王者,冕而前旒,所以蔽明也;黈纩塞耳,所以掩聪;天子外屏,所以自障。故所理者远则所在者迩,所治者大则所守者小。夫目妄视则淫,耳妄听则惑,口妄言则乱。夫三关者,不可不慎守也。若欲规之,乃是离之;若欲饰之,乃是贼之。

天气为魂,地气为魄;反之玄房,各处其宅,守而勿失,上通太一。太一之精,通于天道。天道玄默,无容无则,大不可极,深不可测,尚与人化,知不能得。

昔者神农之治天下也,神不驰于胸中,智不出于四域,怀其仁诚之心,甘雨时降,五谷蕃植,春生夏长,秋收冬藏,月省时考,岁终献功,以时尝谷,祀于明堂。明堂之制,有盖而无四方;风雨不能袭,寒暑不能伤。迁延而入之,养民以公。其民朴重端悫,不忿争而财足,不劳形而功成,因天地之资而与之和同,是故威厉而不杀,刑错而不用,法省而不烦,故其化如神。其地南至交阯,北至幽都,东至暘谷,西至三危,莫不听从。当此之时,法宽刑缓、囹圄空虚,而天下一俗,莫怀奸心。

末世之政则不然,上好取而无量,下贪狼而无让,民贫苦而忿争,事力劳而无功,智诈萌兴,盗贼滋彰,上下相怨,号令不行,报政有司,不务反道矫拂其本,而事修其末,削薄其德,曾累其刑,而欲以为治,无以异于执弹而来鸟,掸税而狎犬也,乱乃逾甚。夫水浊则鱼脸,政苛则民乱。故夫养虎豹犀象者,为之圈槛,供其嗜欲,适其饥饱,违其怒恚,然而不能终其天年者,形有所劫也。是以上多故则下多诈,上多事则下多态,上烦扰则下不定,上多求则下交争。不直之于本,而事之于未,譬犹扬垛而弭尘,抱薪以救火也。

故圣人事省而易治,求寡而易澹,不施而仁,不言而信,不求而得,不为而成,块然保真,抱德推诚,天下从之,如响之应声,景之像形,其所修者本也。刑罚不足以移风,杀戮不足以禁奸,唯神化为贵,至精为神。

夫疾呼不过闻百步,志之所在,逾于千里。冬日之阳,夏日之阴,万物归之而莫使之然。故至精之像,弗招而自来,不麾而自往,窈窈冥冥,不知为之者谁,而功自成。智者弗能诵,辩者弗能形。昔孙叔敖恬卧,而邱人无所害其锋;市南宜辽弄丸,而两家之难无怕关其辞。鞅鞈铁铠,瞋目扼腕,其于以御兵刃,县矣!券契束帛,刑罚斧钺,其于以解难,薄矣!待目而照见,待言而使令,其于为治,难矣!

蘧伯玉为相。子贡往观之,曰:“何以治国?”曰:“以弗治治之。”简子欲伐卫,使史黯往觌焉。还报曰:“蓬伯玉为相,未可以加兵。”固塞险阻,何足以致之!故皋陶瘖而为大理,天下无虐刑,有贵于言者也;师旷瞽而为太宰,晋无乱政,有贵于见者也。故不言之令,不视之见,此伏羲、神农之所以为师也。故民之化也,不从其所言而从所行。

故齐庄公好勇,不使斗争,而国家多难,其渐至于崔杼之乱。项襄好色,不使风议,而民多昏乱,其积至昭奇之难。故至精之所动,若春气之生,秋气之杀也,虽驰传骛置,不若此其亟。故君人者,其犹射者乎!于此豪末,于彼寻常矣。故慎所以感之也。

夫荣启期一弹,而孔子三日乐,感于和:邹忌一徽,而威王终夕悲,感于优。动诸琴瑟,形诸音声,而能使人为之哀乐。县法设赏而不能移风易俗者,其诚心弗施也。甯戚商歌车下,桓公喟然而寤,至精入人深矣!故曰:乐听其音则知其俗,见其俗则知其化。孔子学鼓琴于师襄,而谕文王之志,见微以知明矣。延陵季子听鲁乐而知殷、夏之风,论近以识远也。作之上古,施及千岁,而文不灭,况于并世化民乎!

汤之时,七年旱,以身祷于桑林之际,而四海之云凑,千里之雨至。抱质效诚,感动天地、神谕方外,令行禁止,岂足为哉!古圣王至精形于内,而好憎忘于外,出言以副情,发号以明旨,陈之以礼乐,风之以歌谣,业贯万世而不壅,横扃四方而不穷,禽兽昆虫,与之陶化,又况于执法施令乎!

故太上神化,其次使不得为非,其次赏贤而罚暴。衡之于左右,无私轻重,故可以为平。绳之于内外,无私曲直,故可以为正。人主之于用法,无私好憎。故可以为命。夫权轻重不差蚊首,扶拨在挠不失针锋,直施矫邪不私辟险,好不能枉,谗不能乱,德无所立,怨无所藏,是任术而释人心者也。故为治者不与焉。

夫舟浮于水,车转于陆,此势之自然也。木击折轊,水戾破舟,不怨木石而罪巧拙者,知故不载焉。是故道有智则惑,德有心则险,心有目则眩。兵莫憯于志而莫邪为下;寇莫大于阴阳而抱鼓为小,今夫权衡规矩,一定而不易,不为秦楚变节,不为胡越改容,常一而不邪,方行而不流,一日刑之,万世传之,而以无为为之。故国有亡主,而世无废道;人有困穷,而理无不通。由此观之,无为者,道之宗。故得道之宗,应物无穷;任人之才,难以至治。

汤、武,圣主也,而不能与越人乘斡舟而浮于江湖。伊尹,贤相也,而不能与胡人骑骡马而服驹駼。孔、墨博通,而不能与山居者入棒薄险阻也。由此观之,则人知之于物也,浅矣。而欲以遍照海内,存万方,不因道之数,而专己之能,则其穷不达矣。故智不足以治天下也,梁之力,制觡伸钩,索铁歙金,椎移大牺,水杀鼋鼍,陆捕熊罴,然汤革车三百乘,困之鸣条,擒之焦门。由此观之,勇力不足以持天下矣。

智不足以为治,勇不足以为强,则人材不足任,明也。而君人者不下庙堂之上,而知四海之外者,因物以识物,因人以知人也。故积力之所举,则无不胜也。众智之所为,则无不成也。坎井之无鼋鼍,隘也;园中之无修木,小也。夫举重鼎者,力少而不能胜也,及至其移徙之,不待其多力者。故千人之群无绝梁,万人之聚无废功。

夫华骝、绿耳,一日而至千里,然其使之搏兔,不如豺狼,伎能殊也。鸱夜撮蚤蚊,察分秋豪,昼日颠越,不能见丘山,形性诡也。夫螣蛇游雾而动,应龙乘云而举,猨得木而捷,鱼得水而鹜。故古之为车也,漆者不画,凿者不斫,工无二伎,士不兼官,各守其职,不得相奸,人得其宜,物得其安,是以器械不苦,而职事不嫚。夫责少者易偿,职寡者易守,任轻者易权,上操约省之分,下效易为之功,是以君臣弥久而不相厌。

君人之道,其犹零星之尸也,严然玄默,而吉祥受福,是故得道者不为丑饰,不为伪善,一人被之而不褒,万人蒙之而不褊。是故重为惠。若重为暴,则治道通矣。为惠者,尚布施也。无功而厚赏,无劳而高爵,则守职者懈于官,而游居者亟于进矣。为暴者,妄诛也。无罪者而死亡,行直而被刑,则修身者不劝善,而为邪者轻犯上矣。故为惠者生奸,而为暴者生乱。奸乱之俗,亡国之风。

是故明主之治,国有诛者而主无怒焉,朝有赏者而君无与焉,诛者不怨君,罪之所当也。赏者不德上,功之所致也。民知诛赏之来,皆在于身也,故务功修业,不受赣于君。是故朝廷芜而无迹,田野辟而无草。故太上下知有之。桥直植立而不动,俯仰取制焉;人主静漠而不躁,百官得修焉。譬而军之持麾者,妄指则乱矣。慧不足以大宁,智不足以安危,与其誉尧而毁桀也,不如掩聪明而反修其道也。清静无为,则天与之时:廉俭守节,则地生之财;处愚称德,则圣人为之谋。是故下者万物归之,虚者天下遗之。

夫人主之听治也,清明而不暗,虚心而弱志,是故群臣辐凑并进,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,于是乃始陈其礼,建以为基,是乘众势以为车,御众智以为马,虽幽野险涂。则无由惑矣。人主深居隐处以避燥湿,闺门重袭以避奸贼,内不知闾里之情,外不知山泽之形,帷幕之外,目不能见十里之前,耳不能闻百步之外,天下之物无不通者,其灌输之者大,而斟酌之者众也。是故不出户而知天下,不窥牖而知天道。乘众人之智,则天下之不足有也,专用其心,则独身不能保也。

是故人主覆之以德,不行其智,而因万人之所利。夫举踵天下而得所利,故百姓载之上,弗重也;错之前,弗害也;举之而弗高也,推之而弗厌。主道员者,运转而无端,化育如神,虚无因循,常后而不先也。臣道员者运转而无方者,论是而处当,为事先倡,守职分明,以立成功也。是故君臣异道则治,同道则乱,各得其宜,处其当,则上下有以相使也。

夫人主之听治也,虚心而弱志,清明而不暗,是故群臣辐凑并进,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者,则君得所以制臣,臣得所以事君,治国之道明矣。文王智而好间,故圣;武王勇而好问,故胜,夫乘众人之智,则无不任也;用众人之力,则无不胜也。千钩之重,乌获不能举也;众人相一,则百人有余力矣。是故任一人之力者,则乌获不足恃,乘众人之制者,则天下不足有也。

禹决江疏河,以为天下兴利,而不能使水西流;稷辟土晕草,以为百姓力农,然不能使禾冬生。岂其人事不至哉?其势不可也。夫推而不可为之势,而不修道理之数,虽神圣人不能以成其功,而况当世之主乎!夫载重而马羸,虽造父不能以致远;车轻马良,虽中工可使追速。是故圣人举事也,岂能拂道理之数,诡自然之性,以曲为直,以屈为伸哉?未尝不因其资而用之也。是以积力之所举,无不胜也;而众智之所为,无不成也。聋者可令嗺筋,而不可使有闻也;瘖者可使守圉,而不可使言也。形有所不周,而能有所不容也。是故有一形者处一位,有一能者服一事。力胜其任,则举之者不重也;能称其事,则为之者不难也。毋小大修短,各得其宜,则天下一齐,无以相过也。圣人兼而用之,故无弃才。

人主贵正而尚忠,忠正在上位,执正营事,则谗佞奸邪无由进矣。譬犹方员之不相盖,而曲直之不相入。夫鸟兽之不可同群者,其类异也;虎鹿之不同游者,力不敌也,是故圣人得志而在上位,谗佞奸邪而欲犯主者,譬犹雀之见朗而鼠之遇狸也,亦必无余命矣。是故人主之一举也,不可不慎也。所任者得其人,则国家治,上下和,群臣亲,百姓附。所任非其人,则国家危,上下乖,群臣怨,百姓乱。故一举而不当,终身伤。得失之道,权要在主,是故绳正于上,木直于下,非有事焉,所缘以修者然也。

故人主诚正,则直士任事,而奸人伏匿矣。人主不正,则邪人得志,忠者隐蔽矣。夫人之所以莫抓玉石而抓瓜瓤者,何也?无得于玉石,弗犯也,使人主执正持平,如从绳准高下,则群臣以邪来者,犹以卵投石,以火投水。故灵王好细要,而民有杀食自饥也;越王好勇,而民皆处危争死。由此观之,权势之柄,其以移风易俗矣。尧为匹夫,不能仁化一里;桀在上位,令行禁止。由此观之,贤不足以为治,而势可以易俗,明矣。《书》曰:“一人有庆,万民赖之。”此之谓也。

天下多眩于名声,而寡察其实。是故处人以誉尊,而游者以辩显。察其所尊显,无他故焉,人主不明分数利害之地,而贤众口之辩也。治国则不然。言事者必究于法,而为行者必治于官。上操其名以责其实,臣守其业以效其功。言不得过其实,行不得逾其法。群臣辐凑,莫敢专君。事不在法律中而可以便国佐治,必参五行之,阴考以观其归,并用周听以察其化,不偏一曲,不党一事,是以中立而遍,运照海内,群臣公正,莫敢为邪,百官述职,务致其公迹也。主精明于上。官劝力于下,奸邪灭迹,庶功日进,是以勇者尽于军。乱国则不然,有众咸誉者无功而赏,守职者无罪而诛。主上暗而不明,群臣党而不忠,说谈者游于辩,修行者竞于往。主上出令,则非之以与;法令所禁,则犯之以邪。为智者务于巧诈,为勇者务于斗争。大臣专权,下吏持势,朋党周比,以弄其上,国虽若存,古之人曰亡矣。且夫不治官职,而被甲兵,不随南亩,而有贤圣之声者,非所以都于国也。骐骥騄駬,天下之疾马也。驱之不前,引之不止,虽愚者不加体焉。今治乱之机,辙迹可见也,而世主莫之能察,此治道之所以塞。

权势者,人主之车舆;爵禄者,人臣之辔衔也。是故人主处权势之要,而持爵禄之柄,审缓急之度,而适取予之节,是以天下尽力而不倦。夫臣主之相与也,非有父子之厚、骨肉之亲也,而竭力殊死,不辞其躯者何也?势有使之然也。

昔者豫让,中行文子之臣。智伯伐中行氏,并吞其地。豫让背其主而臣智伯。智伯与赵襄子战于晋阳之下,身死为戮,国分为三。豫让欲报赵襄子,漆身为厉,吞炭变音,摘齿易貌。夫以一人之心而事两主,或背而去,或欲身徇之,岂其趋舍厚薄之势异哉?人之恩泽使之然也。纣兼天下,朝诸侯,人迹所及,舟揖所通,莫不宾服。然而武王甲卒三千人,擒之于牧野。岂周民死节,而殷民背叛哉?其主之德义厚而号令行也。夫疾风而波兴,木茂而鸟集,相生之气也。是故臣不得其所欲于君者,君亦不能得其所求于臣也。君臣之施者,相报之势也。是故臣尽力死节以与君,臣计功垂爵以与臣。是故君不能赏无功之臣,臣亦不能死无德之君。君德不下流于民,而欲用之,如鞭蹄马矣。是犹不待雨而求熟稼,必不可之数也。

君人之道,处静以修身,俭约以率下。静则下不扰矣,俭则民不怨矣。下扰则政乱,民怨则德薄;政乱则贤者不为谋,德薄则勇者不为死。是故人主好鸷鸟猛兽,珍怪奇物,狡躁康荒,不爱民力,驰骋田猎,出入不时,如此,则百官务乱,事勤财匮,万民悉苦,生业不修矣。人主好高台深池,雕琢刻镂,黼黻文章,絺绤绮绣,宝玩珠玉;则赋敛无度,而万民力竭矣。尧之有天下也,非贪万民之富而安人主之位也,以为百姓力征,强凌弱,众暴寡,于是尧乃身服节俭之行,而明相爱之仁,以和辑之。是故茅茨不翦,采椽不断,大路不画,越席不缘,大羹不和,粢食不?(精米的意思)。巡狩行教,勤劳天下,周流五岳。岂其奉养不足乐哉!举天下而以为社稷,非有利焉。年衰志悯,举天下而传之舜,犹却行而脱屣也。衰世则不然。一日而有天下之富,处人主之势,则竭百姓之力,以奉耳目之欲,志专在宫室台榭,陂池苑囿,猛兽熊罴,玩好珍怪。是故贫民糟糠不接于口,而虎狼熊罴厌刍豢;百姓短褐不完,而宫室衣锦绣。人主急兹无用之功,百姓黎民,憔悴于天下。是故使天下不安其性。

人主之居也,如日月之明也。天下之所同侧目而视,侧耳而听,延颈举踵而望也。是故非澹薄无以明德,非宁静无以致远,非宽大无以兼覆,非慈厚无以怀众,非平正无以制断。是故贤主之用人也,犹巧工之制木也,大者以为舟航柱梁,小者以为楫楔,修者以为櫩榱,短者以为朱儒枅栌。无小大修短,各得其所宜;规矩方圆,各有所施。天下之物,莫凶于鸡毒,然而良医橐而藏之,有所用也。是故林莽之材,犹无可弃者,而况人乎?今夫朝廷之所不举,乡曲之所不誉,非其人不肖也,其所以官之者非其职也。鹿之上山,獐不能跂也,及其下,牧竖能追之;才有所修短也。是故有大略者,不可责以捷巧;有小智者,不可任以大功。人有其才,物有其形,有任一而太重,或任百而尚轻。是故审豪厘计者,必遗天下之大数;不失小物之选者,惑于大数之举。譬犹狸之不可使搏牛,虎之不可使捕鼠也。今人之才,或欲平九州,并方外,存危国,继绝世,志在直道正邪,决烦理挐,而乃责之以闺阁之礼,隩窔之间;或佞巧小具,谄进愉说,随乡曲之俗,卑下众人之耳目,而乃任之以天下之权,治乱之机。是犹以斧赞刂毛,以刀伐木也,皆失其宜矣。

人主者,以天下之目视,以天下之耳听,以天下之智虑,以天下之力争。是故号令能下究,而臣情得上闻。百官修同,群君辐凑,喜不以赏赐,怒不以罪诛。是故威立而不废,聪明光而不蔽,法令察而不苛,耳目达而不暗,善否之情,日陈于前而无所逆。是故贤者尽其智,而不肖者竭其力。德泽兼覆而不偏,群臣劝务而不怠,近者安其性,远者怀其德。所以然者,何也?得用人之道,而不任己之才者也。故假舆马者,足不劳而致千里;乘舟楫者,不能游而绝江海。

夫人主之情,莫不欲总海内之智,尽众人之力,然而群臣志达效忠者,希不困其身。使言之而是,虽在褐夫刍荛,犹不可弃也;使言之而非也,虽在卿相人君,揄策于庙堂之上,未必可用。是非之所在,不可以贵贱尊卑论也。是明主之听于群臣,其计乃可用,不羞其位;其言可行,而不责其辩。暗主则不然。所爱习亲近者,虽邪枉不正,不能见也;疏远卑贱者,竭力尽忠,不能知也。有言者穷之以辞,有谏者诛之以罪。如此而欲照海内,存万方,是犹塞耳而听清浊,掩目而视青黄也,其离聪明则亦远矣!

法者,天下之度量,而人主之准绳也。县法者,法不法也;设赏者,赏当赏也。法定之后,中程者赏,缺绳者诛。尊贵者不轻其罚,而卑贱者不重其刑,犯法者虽贤必诛,中度者虽不肖必无罪,是故公道通而私道塞矣。古之置有司也,所以禁民,使不得自恣也;其立君也,所以剬有司,使无专行也;法籍礼仪者,所以禁君,使无擅断也。人莫得自恣,则道胜;道胜而理达矣,故反于无为。无为者,非谓其凝滞而不动也,以其言莫从己出也。夫寸生于(禾粟),々生于日,日生于形,形生于景,此度之本也。乐生于音,音生于律,律生于风,此声之宗也。法生于义,义生于众适,众适合于人心,此治之要也。故通于本者不乱于末,睹于要者不惑于详。法者,非天堕,非地生,发于人间,而反以自正。是故有诸己不非诸人,无诸己不求诸人。所立于下者,不废于上;所禁于民者,不行于身。所谓亡国,非无君也,无法也。变法者,非无法也,有法者而不用,与无法等。是故人主之立法,先自为检式仪表,故令行于天下。孔子曰:“其身正,不令而行;其身不正,虽令不从。故禁胜于身,则令行于民矣。

圣主之治也,其犹造父之御。齐辑之于辔衔之际,而急缓之于唇吻之和;正度于胸臆之中,而执节于掌握之间;内得于心中,外合于马志。是故能进退履绳,而旋曲中规;取道致远,而气力有余。诚得其术也。是故权势者,人主之车舆也;大臣者,人主之驷马也。体离车舆之安,而手失驷马之心,而能不危者,古今未有也。是故舆马不调,王良不足以取道;君臣不和,唐、虞不能以为治。执术而御之,则管、晏之智尽矣;明分以示之,则蹠、荞之奸止矣。

夫据除而窥井底,虽达视犹不能见其晴,借明于鉴以照之,则寸分可得而察也。是故明主之耳目不劳,精神不竭,物至而观其象,事来而应其化,近者不乱,远者治也。是故不用适然之数,而行必然之道,故万举而无遗策矣。

今夫御者,马体调于车,御心和于马,则历险致远,进退周游,莫不如志。虽有骐骥騄駬之良,臧获御之,则马反自恣,而人弗能制矣。故治者不贵其自是,而贵其不得为非也。故曰:勿使可欲,毋曰弗求,勿使可夺,毋曰不争。如此,则人材释而公道行矣。美者正于度,而不足者建于用,故海内可一也。

夫释职事而听非誉,弃公劳而用朋党,则奇材佻长而干次,守官者雍遏而不进。如此,则民俗乱于国,而功臣争于朝。故法律度量者,人主之所以执下,释之而不用,是犹无辔衔而驰也,群君百姓反弄其上。是故有术则制人,无术则制于人。吞舟之鱼,荡而失水,则制于蝼蚁,离其居也;猿?失木,而禽于狐狸,非其处也。君人者释所守而与臣下争,则有司以无为持位,守职者以从君取容。是以人臣藏智而弗用,反以事转任其上矣。

夫富贵者之于劳也,达事者之于察也,骄恣者之于恭也,势不及君;君人者不任能而好自为之,则智日困而自负其责也。数穷于下,则不能伸理;行堕于国,则不能专制。智不足以为治,威不足以行诛,则无以与天下交也。喜怒形于心,者(耆)欲见于外,则守职者离正而阿上,有司枉法而从风,赏不当功,诛不应罪,上下离心,而君臣相怨也。是以执政阿主,而有过则无以责之。有罪而不诛,则百官烦乱,智弗能解也;毁誉萌生,而明不能照也。不正本而反自然,则人主逾劳,人臣逾逸,是犹代庖宰剥牲,而为大匠斫也。与马竞走,筋绝而弗能及,上车执辔,则马死于衡下。故伯乐相之,王良御之,明主乘之,无御相之劳而致千里者,乘于人资以为羽翼也。

是故君人者,无为而有守也,有为而无好也。有为则谗生,有好则谀起。昔者齐桓公好味,而易牙烹其首子而饵之;虞君好宝,而晋献以璧马钓之;胡王好音,而秦穆公以女乐诱之。是皆以利见制于人也。故善建者不拔。夫火热而水灭之,金刚而火销之,木强而斧伐之,水流而土遏之,唯造化者,物莫能胜也。故中欲不出谓之扃,外邪不入谓之塞。中扃外闭,何事之不节!外闭中扃,何事之不成?弗用而后能用之,弗为而后能为之。精神劳则越,耳目淫则竭。故有道之主,灭想去意,清虚以待,不伐之言,不夺之事,循名责实,使有司,任而弗诏,责而弗教,以不知为道,以奈何为宝。如此,则百官之事,各有所守矣。

摄权势之柄,其于化民易矣。卫君役子路,权重也;景、桓公臣管晏,位尊也。怯服勇而愚制智,其所托势者胜也。故枝不得大于榦,末不强于本,则轻重大小,有以相制也。若五指之属于臂,搏援攫捷,莫不如志。言以小属于大也。是故得势之利者,所持甚小,其存甚大;所守甚约,所制甚广。是故十围之木,持千钧之屋;五寸之键,制开阖之门。岂其材之巨小足哉?所居要也。孔丘、墨翟,修先圣之术,通六艺之论,口道其言,身行其志,慕义从风,而为之服役者不过数十人。使居天子之位,则天下遍为儒、墨矣。楚庄王伤文无畏之死于宋也,奋袂而起,衣冠相连于道,遂成军宋城之下,权重也。楚文王好服獬冠,楚国效之,赵武灵王贝带鵕翿而朝,赵国化之。使在匹夫布衣,虽冠獬冠,带贝带鵕翿而朝,则不免为人笑也。

夫民之好善乐正,不待禁诛而自中法度者,万无一也。下必行之令,从之者利,逆之者凶,日阴未移,而海内莫不被绳矣。故握剑锋,以离北宫子,司马蒯蒉不使应敌;操其觚,招其末,则庸人能以制胜。今使乌获、藉蕃从后牵牛尾,尾绝而不从者,逆也;若指之桑条以贯其鼻,则五尺童子,牵而周四海者,顺也。夫七尺之桡而制船之左右者,以水为资;天子发号,令行禁止,以众为势也。

夫防民之所害,开民之所利,威行也,若发(土咸)决唐。故循流而下易以至,背风而驰易以远。桓公立政,去食肉之兽,食粟之鸟,係罝之网,三举而百姓说。纣杀王子比干而骨肉怨,斮朝涉者之胫而万民叛,再举而天下失矣。故义者,非能遍利天下之民也,利一人而天下从风;暴者,非尽害海内之众也,害一人而天下离叛。故桓公三举而九合诸侯,纣再举而不得为匹夫。故举错不可不审。人主租敛于民也。必先计岁收,量民积聚,知饥馑有余不足之数,然后取车舆衣食供养其欲。高台层榭,接屋连阁,非不丽也,然民有掘穴狭庐所以托身者,明主弗乐也。肥醲甘脆,非不美也,然民有糟糠菽粟不接于口者,则明主弗甘也。匡床蒻席,非不宁也,然民有处边城,犯危难,泽死暴骸者,明主弗安也。故古之君人者,其惨怛于民也。国有饥者,食不重味;民有寒者,而冬不被裘。岁登民丰,乃始县钟鼓,陈干戚,君臣上下,同心而乐之,国无哀人。

故古之为金石管弦者,所以宣乐也;兵革斧钺者,所以饰怒也;觞酌俎豆,酬酢之礼,所以效善也;衰绖菅屦,辟踊哭泣,所以谕哀也。此皆有充于内而成像于外。及至乱主,取民则不裁其力,求于下则不量其积,男女不得事耕织之业,以供上之求,力勤财匮,君臣相疾也。故民至于焦唇沸肝,有今无储,而乃始撞大钟,击鸣鼓,吹竽笙,弹琴瑟,是犹贯甲胄而入宗庙,被罗纨而从军旅,失乐之所由生矣。

夫民之为生也,一人跖耒而耕,不过十亩,中田之获,卒岁之收,不过亩四石,妻子老弱,仰而食之,时有涔旱灾害之患,无以给上之征赋车马兵革之费。由此观之,则人之生,悯矣!夫天地之大,计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,率九年而有三年之畜,十八年而有六年之积,二十七年而有九年之储,虽涔旱灾害之殃,民莫困穷流亡也。故国无九年之畜,谓之不足;无六年之积,谓之悯急;无三年之畜,谓之穷乏。故有仁君明王,其取下有节,自养有度,则得承受于天地,而不离饥寒之患矣。若贪主暴君,挠于其下,侵渔其民,以适无穷之欲,则百姓无以被天和而履地德矣。

食者,民之本也;民者,国之本也;国者,君之本也。是故人君者,上因天时,下尽地财,中用人力,是以群生遂长,五谷蕃殖,教民养育六畜,以时种树,务修田畴,滋植桑麻,肥墧高下,各因其宜。丘陵阪险不生五谷者,以树竹木,春伐枯槁,夏取果苽(㼌),秋畜疏食,冬伐薪蒸,以为民资。是故生无乏用,死无转尸。故先王之法,畋不掩群,不取麛夭。不涸泽而渔,不焚林而猎。豺未祭兽,罝罦不得布于野;獭未祭鱼,网罟不得入于水;鹰隼未挚,罗网不得张于溪谷;草木未落,斤斧不得入山林;昆虫未蛰,不得以火烧田。孕育不得杀,(士冖鳥殳)卵不得探,鱼不长尺不得取,彘不期年不得食。是故草木之发若蒸气,禽兽之归若流泉,飞鸟之归若烟云,有所以致之也。故先王之政,四海之云至,而修封疆;虾蟆鸣燕降,而达路除道;阴降百泉,则修桥梁;昬张中,则务种谷;大火中,则种黍菽;虚中,则种宿麦;昴中,则收敛畜积,伐薪木。上告于天,下布之民。先王之所以应时修备,富国利民,实旷来远者,其道备矣。非能目见而足行之也,欲利之也。欲利之也,不忘于心,则官自备矣。心之于九窍四支也,不能一事焉。然而动静听视皆以为主者,不忘于欲利之也。故尧为善而众善至矣,桀为非而众非来矣。善积则功成,非积则祸极。

凡人之论,心欲小而志欲大,智欲员而行欲方,能欲多而事欲鲜。所以心欲小者,虑患未生,备祸未发,戒过慎微,不敢纵其欲也;志欲大者,兼包万国,一齐殊俗,并覆百姓,若合一族,是非辐凑而为之毂;智欲员者,环复转运,终始无端,旁流四达,渊泉而不竭,万物并兴,莫不响应也;行欲方者,直立而不挠,素白而不污,穷不易操,通不肆志;能欲多者,文武备具,动静中仪,举动废置,曲得其宜,无所击戾,无不毕宜也;事欲鲜者,执柄持术,得要以应众,执约以治广,处静持中,运于璇枢,以一合万,若合符者也。故心小者,禁于微也;志大者,无不怀也;智员者,无不知也;行方者,有不为也;能多者,无不治也;事鲜者,约所持也。

古者天子听朝,公卿正谏,博士诵诗,瞽箴师诵,庶人传语,史书其过,宰彻其膳。犹以为未足也,故尧置敢谏之鼓,舜立诽谤之木,汤有司直之人,武王立戒慎之鞀。过若豪厘,而既已备之也。夫圣人之于善也,无小而不举;其于过也,无微而不改。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,皆坦然天下而南面焉。当此之时,鼛鼓而食,奏《雍》而彻,已饭而祭灶,行不用巫祝,鬼神弗敢祟,山川弗敢祸,可谓至贵矣。然而战战栗栗,日慎一日。由此观之,则圣人之心小矣。《诗》云:惟此文王,小心翼翼,昭事上帝,聿怀多福。”其斯之谓欤!武王伐纣,发钜桥之粟,散鹿台之钱,封比干之墓,表商容之闾,朝成汤之庙,解箕子之囚。使各处其宅,田其田,无故无新,惟贤是亲,用非其有,使非其人,晏然若故有之。由此观之,则圣人之志大也。文王、周公观得失,遍览是非,尧、舜所以昌,桀、纣所以亡者,皆著于明堂,于是略智博问,以应无方。由此观之,则圣人之智员矣。成、康继文、武之业,守明堂之制,观存亡之迹,见成败之变,非道不言,非义不行,言不苟出,行不苟为,择善而后从事焉。由此观之,则圣人之行方矣。孔子之通,智过于苌弘,勇服于孟贲,足蹑效菟,力招城关,能亦多矣。然而勇力不闻,伎巧不知,专行教道,以成素王,事亦鲜矣。《春秋》二百四十二年,亡国五十二,弑君三十六,采善Θ丑,以成王道,论亦博矣。然而围于匡,颜色不变,弦歌不辍,临死亡之地,犯患难之危,据义行理而志不慑,分亦明矣。然为鲁司寇,听狱必为断,作为《春秋》,不道鬼神,不敢专己。夫圣人之智,固已多矣。其所守者约,故举而必荣。愚人之智,固已少矣,其所事者多,故动而必穷矣。吴起、张仪,智不若孔、墨,而争万乘之君,此其所以车裂支解也。夫以正教化者,易而必成;以邪巧世者,难而必败。凡将设行立趣于天下,舍其易成者,而从事难而必败者,愚惑之所致也。凡此六反者,不可不察也。

遍知万物而不知人道,不可谓智;遍爱群生而不爱人类,不可谓仁。仁者爱其类也,智者不可惑也。仁者虽在断割之中,其所不忍之色可见也。智者虽烦难之事,其不暗之效可见也。内恕反情,心之所欲,其不加诸人,由近知远,由己知人,此仁智之所合而行也。小有教而大有存也,小有诛而大有宁也,唯恻隐推而行之,此智者之所独断也。故仁智错,有时合,合者为正,错者为权,其义一也。

府吏守法,君制义,法而无义,亦府吏也,不足以为政。耕之为事也劳,织之为事也扰,扰劳之事而民不舍者,知其可以衣食也。人之情不能无衣食,衣食之道,必始于耕织,万民之所公见也。物之若耕织者,始初甚劳,终必利也。众愚人之所见者寡,事可权者多,愚之所权者少,此愚者之所多患也。物之可备者,智者尽备之;可权者,尽权之;此智者所以寡患也。故智者先忤而后合,愚者始于乐而终于哀。

今日何为而荣乎?旦日何为而义乎?此易言也。今日何为而义,旦日何为而荣,此难知也。问瞽师曰:“白素何如?”曰:“缟然。”曰:“黑何若?”曰:“《黑甚》然。”授白黑而示之,则不处焉。人之视白黑以目,言白黑以口,瞽师有以言白黑,无以知白黑,故言白黑与人同,其别白黑与人异。入孝于亲,出忠于君,无愚智贤不肖,皆知其为义也,使陈忠孝行而知所出者,鲜矣!凡人思虑,莫不先以为可而后行之,其是或非,此愚智之所以异。

凡人之性,莫贵于仁,莫急于智。仁以为质,智以行之,两者为本,而加之以勇力、辩慧、捷疾、劬录、巧敏、迟利、聪明、审察,尽众益也。身材未修,伎艺曲备,而无仁智以为表干,而加之以众美,则益其损。故不仁而有勇力果敢,则狂而操利剑;不智而辩慧怀给,则弃骥而不式。虽有材能,其施之不当,其处之不宜,适足以辅伪饰非,伎艺之众,不如其寡也。故有野心者,不可借便势;有愚质者,不可与利器。

鱼得水而游焉则乐,唐决水涸,则为蝼蚁所食。有掌修其堤防,补其缺漏,则鱼得而利之,国有以存,人有以生。国之所以存者,仁义是也;人之所以生者,行善是也。国无义,虽大必亡;人无善志,虽勇必伤。治国上使不得与焉。孝于父母,弟于兄嫂,信于朋友,不得上令而可得为也。释己之所得为,而责于其所不得制,悖矣。士处卑隐,欲上达,必先反诸己。上达有道,名誉不起,而不能上达矣;取誉有道,不信于友,不能得誉;信于友有道,事亲不说,不信于友;说亲有道,修身不诚,不能事亲矣;诚身有道,心不专一,不能专诚。道在易而求之难,验在近而求之远,故弗得也。

缪称训

道至高无上,至深无下,平乎准,直乎绳,圆乎规,方乎矩,包裹宇宙而无表里,洞同覆载而无所碍。是故体道者,不哀不乐,不喜不怒,其坐无虑,其寝无梦,物来而名,事来而应。主者,国之心,心治则百节皆安,心扰则百节皆乱。故其心治者,支体相遗也;其国治者,君臣相忘也。黄帝曰:“芒芒昧昧,从天之道,与元同气。”故至德者,言同略,事同指,上下一心,无岐道旁见者,遏障之于邪,开道之于善,而民乡方矣。故《易》曰:“同人于野,利涉大川。”道者,物之所导也;德者,性之所扶也;仁者,积恩之见证也;义者,比于人心而合于众适者也。故道灭而德用,德衰而仁义生。故上世体道而不德,中世守德而弗坏也,末世绳绳乎唯恐失仁义。君子非仁义无以生,失仁义,则失其所以生;小人非嗜欲无以活,失嗜欲,则失其所以活。故君子惧失仁义,小人惧失利。观其所惧,知各殊矣。易曰:“即鹿无虞,惟入于林中,君子几不如舍,往吝。”其施厚者其报美,其怨大者其祸深。薄施而厚望,畜怨而无患者,古今未之有也。是故圣人察其所以往,则知其所以来者。圣人之道,犹中衢而致尊邪:过者斟酌,多少不同,各得其所宜。是故得一人,所以得百人也。人以其所愿于上,以交其下,谁弗戴?以其所欲于下,以事其上,谁弗喜?《诗》云:“媚兹一人,应侯慎德。”慎德大矣,一人小矣。能善小,其能善大矣。

君子见过忘罚,故能谏;见贤忘贱,故能让;见不足忘贫,故能施。情系于中,行形于外。凡行戴情,虽过无怨;不戴其情,虽忠来恶。后稷广利天下,犹不自矜。禹无废功,无废财,自视犹觖如也。满如陷,实如虚,尽之者也。凡人各贤其所说,而说其所快。世莫不举贤,或以治,或以乱,非自遁,求同乎己者也。己未必得贤,而求与己同者,而欲得贤,亦不几矣!使尧度舜则可,使桀度尧,是犹以升量石也。今谓狐狸,则必不知狐,又不知狸。非未尝见狐者,必未尝见狸也。狐、狸非异,同类也。而谓狐狸,则不知狐、狸。是故谓不肖者贤,则必不知贤;谓贤者不肖,则必不知不肖者矣。

圣人在上,则民乐其治;在下,则民慕其意。小人在上位,如寝关曝纩,不得须臾宁。故《易》曰:“乘马班如,泣血涟如。”言小人处非其位,不可长也。物莫无所不用,天雄乌喙,药之凶毒也,良医以活人;侏儒鼓师,人之困慰者也,人主以备乐。是故圣人制其剟材,无所不用矣。勇士一呼,三军皆辟,其出之也诚。故倡而不和,意而不戴,中心必有不合者也。故舜不降席而王天下者,求诸己也。故上多故,则民多诈矣,身曲而景直者,未之闻也。说之所不至者,容貌至焉;容貌之所不至者,感忽至焉。感乎心,明乎智,发而成形,精之至也。可以形势接,而不可以昭誋。戎、翟之马,皆可以驰驱,或近或远,唯造父能尽其力;三苗之民,皆可使忠信,或贤或不肖,唯唐、虞能齐其美。必有不传者。中行缪伯手搏虎,而不能生也,盖力优而克不能及也。用百人之所能,则得百人之力;举千人之所爱,则得千人之心。辟若伐树而引其本,千枝万叶则莫得弗从也。慈父之爱子,非为报也,不可内解于心;圣人之养民,非求用也,性不能已。若火之自热,冰之自寒。夫有何修焉!及恃其力,赖其功者,若失火舟中。故君子见始,其知终矣。媒妁誉人,而莫之德也;取庸而强饭之,莫之爱也。虽亲父慈母,不加于此,有以为,则恩不接矣。故送往者,非所以迎来也;施死者,非专为生也。诚出于己,则所动者远矣。锦绣登庙,贵文也;圭璋在前,尚质也。文不胜质,之谓君子。故终年为车,无三寸之[钅害],不可以驱驰;匠人斫户,无一尺之楗,不可以闭藏。故君子行斯乎其所结。心之精者,可以神化,而不可以导人;目之精者,可以消泽,而不可以昭誋。在混冥之中,不可谕于人。故舜不降席而天下治,桀不下陛而天下乱,盖情甚乎叫呼也。无诸己,求诸人,古今未之闻也。

同言而民信,信在言前也;同令而民化,诚在令外也。圣人在上,民迁而化,情以先之也。动于上,不应于下者,情与令殊也。故《易》曰:“亢龙有悔。”三月婴儿,未知利害也,而慈母之爱谕焉者,情也。故言之用者,昭昭乎小哉!不言之用者,旷旷乎大哉!身君子之言,信也;中君子之意,忠也。忠信形于内,感动应于外,故禹执干戚,舞于两阶之间,而三苗服。鹰翔川,鱼鳖沈,飞鸟扬,必远害也。子之死父也,臣之死君也,世有行之者矣,非出死以要名也,恩心之藏于中,而不能违其难也。故人之甘甘,非正为跖也,而跖焉往。君子之惨怛,非正为伪形也,谕乎人心。非从外入,自中出者也。义正乎君,仁亲乎父。故君之于臣也,能死生之,不能使为苟简易;父之于子也,能发起之,不能使无忧寻。故义胜君,仁胜父,则君尊而臣忠,父慈而子孝。圣人在上,化育如神。太上曰:“我其性与!”其次曰:“微彼,其如此乎!”故《诗》曰:“执辔如组。”《易》曰:“含章可贞。”运于近,成文于远。

夫察所夜行,周公惭乎景,故君子慎其独也。释近斯远,塞矣。闻善易,以正身难。夫子见禾之三变也,滔滔然曰:“狐向丘而死,我其首禾乎!”故君子见善则痛其身焉。身苟正,怀远易矣。故《诗》曰:“弗躬弗亲,庶民弗信。”小人之从事也,曰苟得,君子曰苟义。所求者同,所期者异乎!击舟水中,鱼沈而鸟扬,同闻而殊事,其情一也。僖负羁以壶餐表其闾。赵宣孟以束脯免其躯,礼不隆,而德有余,仁心之感恩接而よ怛生。故其入人深。俱之叫呼也,在家老则为恩厚,其在责人则生争斗。故曰:兵莫憯于意志,莫邪为下;寇莫大于阴阳,枹鼓为小。圣人为善,非以求名,而名从之。名不与利期,而利归之。故人之忧喜,非为蹗,蹗焉往生也。故至人不容。故若眯而抚,若跌而据。圣人之为治,漠然不见贤焉,终而后知其可大也。若日之行,骐骥不能与之争远。

今夫夜有求,与瞽师并,东方开,斯照矣。动而有益,则损随之。故《易》曰:“剥之不可遂尽也。故受之以复。”积薄为厚,积卑为高,故君子日孳孳以成辉,小人日怏怏以至辱。其消息也,离朱弗能见也。文王闻善如不及,宿不善如不祥。非为日不足也,其忧寻推之也。故《诗》曰:“周虽旧邦,其命维新。”怀情抱质,天弗能杀,地弗能霾也。声扬天地之间,配日月之光,甘乐之者也。苟向善,虽过无怨;苟不向善,虽忠来患。故怨人不如自怨,求诸人不如求诸己得也。声自召也,貌自示也,名自命也,文自官也,无非己者。操锐以刺,操刃以击,何怨乎人?故管子文锦也,虽丑登庙;子产练染也,美而不尊。虚而能满,淡而有味,被褐怀玉者。故两心不可以得一人,一心可以得百人。男子树兰,美而不芳,继子得食,肥而不泽,情不相与往来也。

生所假也,死所归也。故宏演直仁而立死,王子闾张掖而受刃,不以所托害所归也。故世治则以义卫身,世乱则以身卫义。死之日,行之终也,故君子慎一用之。无勇者,非先慑也,难至而失其守也;贪婪者,非先欲也,见利而忘其害也。虞公见垂棘之璧,而不知虢祸之及己也。故至道之人,不可遏夺也。人之欲荣也,以为己也,于彼何益?圣人之行义也,其忧寻出乎中也,于己何以利?故帝王者多矣,而三王独称;贫贱者多矣,而伯夷独举。以贵为圣乎?则圣者众矣;以贱为仁乎?则贱者多矣。何圣人之寡也。独专之意乐哉!忽乎日滔滔以自新,忘老之及己也。始乎叔季,归乎伯孟,必此积也。不身遁,斯亦不遁人。故若行独梁,不为无人不兢其容。故使人信己者易,而蒙衣自信者难。情先动,动无不得;无不得,则无莙,发莙而后快。故唐、虞之举错也,非以偕情也,快己而天下治;桀、纣非正贼之也,快己而百事废。喜憎议而治乱分矣。

圣人之行,无所合,无所离,譬若鼓,无所与调,无所不比。丝管金石,小大修短有叙,异声而和;君臣上下,官职有差,殊事而调。夫织者日以进,耕者日以却,事相反,成功一也。申喜闻乞人之歌而悲,出而视之,其母也。艾陵之战也,夫差曰:“夷声阳,句吴其庶乎!”同是声而取信焉异。有诸情也。故心哀而歌不乐,心乐而哭不哀。夫子曰:“弦则是也,其声非也。”文者,所以接物也,情系于中而欲发外者也。以文灭情,则失情;以情灭文,则失文。文情理通,则凤麟极矣。言至德之怀远也。输子阳谓其子曰:“良工渐乎矩凿之中。”矩凿之中,固无物而不周。圣王以治民,造父以治马,医骆以治病。同材而各自取焉。上意而民载,诚中者也。未言而信,弗召而至,或先之也,忣于不己知者,不自知也。矜怛生于不足,华诬生于矜。诚中之人,乐而不忣,如鸮好声,熊之好经。夫有谁为矜。春女思,秋士悲,而知物化矣。号而哭,叽而哀,而知声动矣;容貌颜色,理诎[亻曳]倨佝,徇知情伪矣。故圣人栗栗乎其内,而至乎至极矣。

功名遂成,天也;循理受顺,人也。太公望、周公旦,天非为武王造之也;崇侯、恶来,天非为纣生之也;有其世,有其人也。教本乎君子,小人被其泽;利本乎小人,君子享其功。昔东户季子之世,道路不拾遗,耒耜余粮宿诸[每]首,使君子小人各得其宜也。故一人有庆,兆民赖之。凡高者贵其左,故下之于上曰左之,臣辞也;下者贵其右,故上之于下曰右之,君让也。故上左迁,则失其所尊也;臣右还,则失其所贵矣。小快害道,斯须害仪。子产腾辞,狱繁而无邪,失诸情者,则塞于辞矣。成国之道,工无伪事,农无遗力,士无隐行,官无失法。譬若设网者,引其纲而万目开矣。舜、禹不再受命,尧、舜传大焉,先形乎小也。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,禅于家国,而天下从风。故戎兵以大知小,人以小知大。君子之道,近而不可以至,卑而不可以登,无载焉而不胜,大而章,远而隆,知此之道,不可求于人,斯得诸己也。释己而求诸人,去之远矣。

君子者,乐有余而名不足,小人乐不足而名有余。观于有余不足之相去,昭然远矣。含而弗吐,在情而不萌者,未之闻也。君子思义而不虑利,小人贪利而不顾义。子曰:“钧之哭也,曰:‘子予奈何兮乘我何’其哀则同,其所以哀则异。”故哀乐之袭人情也深矣。凿地漂池,非止以劳苦民也。各从其跖而乱生焉。其载情一也,施人则异矣。故唐、虞日孳孳以致于王,桀、纣日怏怏以致于死,不知后世之讥己也。凡人情,说其所苦即乐,失其所乐则哀。故知生之乐,必知死之哀。有义者不可欺以利,有勇者不可劫以惧,如饥渴者不可欺以虚器也。人多欲亏义,多忧害智,多惧害勇。嫚生乎小人,蛮夷皆能之;善生乎君子,诱然与日月争光,天下弗能遏夺。故治国乐其所以存,亡国亦乐其所以亡也。金锡不消释则不流刑,上忧寻不诚则不法民。忧寻不在民,则是绝民之系也。君反本,而民系固也。至德小节备,大节举。齐桓举而不密,晋文密而不举。晋文得之乎闺内,失之乎境外;齐桓失之乎闺内,而得之乎本朝。

水下流而广大,君下臣而聪明。君不与臣争功,而治道通矣。管夷吾、百里奚经而成之,齐桓、秦穆受而听之。照惑者,以东为西,惑也;见日而寤矣。卫武侯谓其臣曰:“小子无谓我老而羸我,有过必谒之。”是武侯如弗羸之必得羸。故老而弗舍,通乎存亡之论者也。人无能作也,有能为也;有能为也,而无能成也。人之为,天成之。终身为善,非天不行;终身为不善,非天不亡。故善否,我也;祸福,非我也。故君子顺其在己者而已矣。性者,所受于天也;命者,所遭于时也。有其材,不遇其世,天也。太公何力,比干何罪,循性而行指,或害或利。求之有道,得之在命。故君子能为善,而不能必其得福;不忍为非,而未能必免其祸。君,根本也;臣,枝叶也。根本不美,枝叶茂者,未之闻也。有道之世,以人与国;无道之世,以国与人。尧王天下而忧不解,授舜而忧释。忧而守之,而乐与贤终,不私其利矣。

凡万物有所施之,无小不可;为无所用之,碧瑜粪土也。人之情,于害之中争取小焉,于利之中争取大焉。故同味而嗜厚膊者,必其甘之者也;同师而超群者,必其乐之者也。弗甘弗乐,而能为表者,未之闻也。君子时则进,得之以义,何幸之有!不时则退,让之以义,何不幸之有!故伯夷饿死首阳之下,犹不自悔,弃其所贱,得其所贵也。福之萌也绵绵,祸之生也分分。祸福之始萌微,故民嫚之。唯圣人见其始而知其终。故传曰:“鲁酒薄而邯郸围,羊羹不斟而宋国危。”明主之赏罚,非以为己也,以为国也。适于己而无功于国者,不施赏焉;逆于己便于国者,不加罚焉。故楚庄谓共雍曰:“有德者受吾爵禄,有功者受吾田宅。是二者,女无一焉,吾无以与女。”可谓不逾于理乎!其谢之也,犹未之莫与。周政至,殷政善,夏政行。行政善,善未必至也。至至之人,不慕乎行,不惭乎善。含德履道,而上下相乐也,不知其所由然。有国者多矣,而齐桓、晋文独名;泰山之上有七十坛焉,而三王独道。君不求诸臣,臣不假之君,修近弥远,而后世称其大。不越邻而成章,而莫能至焉。故孝己之礼可为也,而莫能夺之名也。必不得其所怀也。

义载乎宜之谓君子,宜遗乎义之谓小人。通智得而不劳,其次劳而不病,其下病而不劳。古人味而弗贪也,今人贪而弗味。歌之修其音也,音之不足于其美者也。金石丝竹,助而奏之,犹未足以至于极也。人能尊道行义,喜怒取予,欲如草之从风。召公桑蚕耕种之时,驰狱出拘,使百姓皆得反业修职。文王辞千里之地,而请去炮烙之刑。故圣人之举事也,进退不失时,若夏就絺绤,上车授绥之谓也。老子学商容,见舌而知守柔矣;列子学壶子,观景柱而知持后矣。故圣人不为物先,而常制之,其类若积薪樵,后者在上。人以义爱,以党群,以群强。是故德之所施者博,则威之所行者远;义之所加者浅,则武之所制者小矣。铎以声自毁,膏浊以明自铄,虎豹之文来射,猿[犬穴]之捷来措。故子路以勇死,苌弘以智困。能以智知,而未能以智不知也。故行险者不得履绳,出林者不得直道,夜行瞑目而前其手,事有所至,而明有所害。人能贯冥冥入于昭昭,可与言至矣。鹊巢知风之所起,獭穴知水之高下,晖目知晏,阴谐知雨,为是谓人智不如鸟兽,则不然。故通于一伎,察于一辞,可与曲说,未可与广应也。宁戚击牛角而歌,桓公举以大政;雍门子以哭见孟尝君,涕流沾缨。歌哭,众人之所能为也,一发声,入人耳,感人心,情之至者也。故唐、虞之法可效也。其谕人心,不可及也。简公以懦杀,子阳以猛劫,皆不得其道者也。故歌而不比于律者,其清浊一也;绳之外与绳之内,皆失直者也。纣为象箸而箕子叽,鲁以偶人葬而孔子叹,见所始则知所终。故水出于山,入于海;稼生乎野,而藏乎仓。圣人见其所生,则知其所归矣。

水浊者鱼噞,令苛者民乱。城峭者必崩,岸青者必陀。故商鞅立法而支解,吴起刻削而车裂。治国譬若张瑟,大弦[纟旦],则小弦绝矣。故急辔数策者,非千里之御也。有声之声,不过百里;无声之声,施于四海。是故禄过其功者损,名过其实者蔽。情行合而名副之,祸福不虚至矣。身有丑梦,不胜正行;国有妖祥,不胜善政。是故前有轩冕之赏,不可以无功取也;后有斧钺之禁,不可以无罪蒙也。素修正者,弗离道也。君子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,小善积而为大善;不谓小不善为无伤也而为之,小不善积而为大不善。是故积羽沈舟,群轻折轴。故君子禁于微。壹快不足以成善,积快而为德;壹恨不足以成非,积恨而成怨。故三代之称,千岁之积誉也;桀、纣之谤,千岁之积毁也。

天有四时,人有四用。何谓四用?视而形之,莫明于目;听而精之,莫聪于耳;重而闭之,莫固于口;含而藏之,莫深于心。目见其形,耳听其声,口言其诚,而心致之精,则万物之化咸有极矣。地以德广,君以德尊,上也;地以义广,君以义尊,次也;地以强广,君以强尊,下也。故粹者王,驳者霸,无一焉者亡。昔二皇凤皇至于庭,三代至乎门,周室至乎泽。德弥粗,所至弥远;德弥精,所至弥近。君子诚仁,施亦仁,不施亦仁;小人诚不仁,施亦不仁,不施亦不仁。善之由我,与其由人若,仁德之盛者也,故情胜欲者昌,欲胜情者亡。欲知天道,察其数;欲行地道,物其树;欲知人道,从其欲。勿惊勿骇,万物将自理;勿挠勿撄,万物将自清。

察一曲者,不可与言化;审一时者,不可与言大。日不知夜,月不知昼,日月为明而弗能兼也,唯天地能函之。能包天地,曰唯无形者也。骄溢之君无忠臣,口慧之人无必信。交拱之木,无把之枝;寻常之沟,无吞舟之鱼。根浅则末短,本伤则枝枯。福生于无为,患生于多欲,害生于弗备,秽生于弗耨。圣人为善若恐不及,备祸若恐不免。蒙尘而欲毋眯,涉水而欲无濡,不可得也。是故知己者不怨人,知命者不怨天。福由己发,祸由己生。

圣人不求誉,不辟诽,正身直行,众邪自息。今释正而追曲,倍是而从众,是与俗俪走,而内无绳,故圣人反己而弗由也。道之有篇章形埒者,非至者也。尝之而无味,视之而无形,不可传于人。大戟去水,亭历愈张,用之不节,乃反为病。物多类之而非,唯圣人知其微。善御者不忘其马,善射者不忘其弩,善为人上者不忘其下。诚能爱而利之,天下可从也。弗爱弗利,亲子叛父。天下有至贵而非势位也,有至富而非金玉也,有至寿而非千岁也。原心反性,则贵矣;适情知足,则富矣;明死生之分,则寿矣。言无常是,行无常宜者,小人也;察于一事,通于一伎者,中人也;兼覆盖而并有之,度伎能而裁使之者,圣人也。

齐俗训

率性而行谓之道,得其天性谓之德。性失然后贵仁,道失然后贵义。是故仁义立而道德迁矣,礼乐饰则纯朴散矣,是非形则百姓眩矣,珠玉尊则天下争矣。凡此四者,衰世之造也,末世之用也。

夫礼者所以别尊卑,异贵贱;义者所以合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妻、朋友之际也。今世之为礼者,恭敬而忮;为义者,布施而德。臣以相非,骨肉以生怨,则失礼义之本也,故搆而多责。夫水积则生相食之鱼,土积则生自宂之兽,礼义饰则生伪匿之本。夫吹灰而欲无眯,涉水而欲无濡,不可得也。古者,民童蒙不知东西,貌不羡乎情,而言不溢乎行,其衣致暖而无文,其兵戈铢而无刃,其歌乐而无转,其哭哀而无声,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,无所施其美,亦不求得。亲戚不相毁誉,朋友不相怨德。及至礼义之生,货材之贵,而诈伪萌兴,非誉相纷,怨德并行,于是乃有曾参孝已之美,而生盗跖、庄蹻之邪。故有大路龙旂,羽盖垂緌,结驷连骑,则必有穿窬拊楗、逾备之奸;有诡文繁绣,弱緆罗纨,必有菅屩跐踦、短褐不完者。故绣高下之相倾也,短修之相形也,亦明矣。

夫虾蟆为鹑,水虿为鹑,皆生非其类,唯圣人知其化。夫胡人见黂,不知其可以为布也。越人见毳,不知其可以为旃也。故不通于物者,难与言化。

昔太公望、周公旦受封而相见,太公问周公曰:“何以治鲁?”周公曰:“尊尊亲亲。”太公曰:“鲁从此弱矣!”周公问太公曰:“何以治齐?”太公曰:“举贤而上功。”周公曰:“后世必有劫杀之君!”其后齐日以大,至于霸,二十四世而田氏代之。鲁日以削,至三十二世而亡。故《易》曰:“履霜,坚冰至。”圣人之见终始微言。故糟丘生乎象,炮烙生乎热斗。子路撜溺而受牛谢,孔子曰:“鲁国必好救人于患。”子赣赎人而不受金于府,孔子曰:“鲁国不复赎人矣。”子路受而劝德,子赣让而止善,孔子之明,以小知大,以近知远,通于论者也。由此观之,廉有所在,而不可公行也。故行齐于俗,可随也。事周于能,易为也。矜伪以惑世,伉行以违众,圣人不以为民俗,广厦阔屋,连闼通房。人之所安也,鸟入之而忧。高山险阻,深林丛薄,虎豹之所乐也,人入之而畏。川谷通原,积水重泉,鼋鼍之所便也,人人之而死。《咸池》《承云》《九韶》《六英》,人之所乐也,鸟兽闻之而惊。深溪峭岸,峻木寻枝,猨狖之所乐也,人上之而慄。形殊性诡,所以为乐者乃所以为哀,所以为安者乃所以为危也。乃至天地之所覆载,日月之所照誋,使各便其性,安其居,处其宜,为其能。故愚者有所修,智者有所不足。柱不可以摘齿,筐不可以持屋,马不可以眼重,牛不可以追速,铅不可以为刀,铜不可以为弩,铁不可以为舟,木不可以为釜,各用之于其所适,施之于其所宜,即万物一齐而无由相过。夫明镜便于照形,其于以函食,不奴革,牺牛粹毛宜于庙牲,其于以致雨,不若黑蜧。由此观之,物无贵贱,因其所贵而贵之,物无不贵也;因其所贱而贱之,物无不贱也。夫玉璞不厌厚,角(角乔)不厌薄,漆不厌黑,粉不厌白,此四者相反也,所急则均,其用一也。今之裘与蓑孰急?见雨则裘不用,升堂则蓑不御,此代为常者也。譬若舟、车、楯、肆、穷庐,故有所宜也。故老子曰“不上贤”者,言不致鱼于木,沈鸟于渊。

故尧之治天下也,舜为司徒,契为司马,禹为司空,后稷为大田师,奚仲为工。其导万民也,水处者渔,出处者木,谷处者牧,陆处者农。地宜其事,事宜其械,械宜其用,用宜其人。泽皋织网,陵坂耕田,得以所有易所无,以所工易所拙,是故离叛者寡,而听从者众。譬若播棋丸于地,员者走泽,方者处高,各从其所安,夫有何上下焉!若风之遇箫,忽然感之,各以清浊应矣。夫猨狖得茂木,不舍而穴;狟狢得埵防,弗去而缘。物莫避其所利,而就其所害。是故邻国相望,鸡狗之音相闻,而足迹不接诸侯之境,车轨不结千里之外者,皆各得其所安。故治国若虚,乱国若盛,存国若不足,亡国若有余。虚者,非无人也,各守其职也;盛者,非多人也,皆徼于末也;不足者,非无货也,欲节而事寡也;有余者,非多财也,民鲜而费多也。故先王之法籍,非所作也,其所因也。其禁诛,非所为也,其所守也。

凡以物治物者不以物,以睦;治睦者不以睦,以人;治人者不以人,以君;治君者不以君,以欲;治欲者不以欲,以性;治性者不于性,以德;治德者不以德,以道。原人之性,芜秽而不得清明者,物或堁之也。羌氐僰翟,婴儿生皆同声,及其长也,虽重象狄騠不能通其言,教俗殊也。今三月婴儿生而徙国,则不能知其故俗。由此观之,衣服礼俗者,非人之性也,所受于外也。夫竹之性浮,残以为牒,束而投之水则沉,失其休也。金之性沉,托之于舟上则浮,势有所支也。夫素之质白,染之以涅则黑,缣之性黄,染之以丹则赤。人之性无邪,久湛于俗则易。易而忘本,合于若性。故日月欲明,浮云盖之;河水欲清,沙石秽之;人性欲平,嗜欲害之。惟圣人能遗物而反己。夫乘舟而惑者,不知东西,见斗极则寤矣。夫性,亦人之斗极也,有以自见也,则不失物之情,无以自见,则动而惑营。譬若陇西之游,愈躁沉。孔子谓颜回曰:“吾服汝也忘,而汝服于我也亦忘。虽然,汝虽忘乎,吾犹有不忘者存。”孔子知其本也。夫纵欲而失性,动未尝正也,以治身则危,以治国则乱,以入军则破。是故不闻道者,无以反性。

故古之圣王,能得诸己,故令行禁止,中传后世,德施四海。是故凡将举事,必先平意清神。神清意平,物乃可正。若玺之抑植,正与之正,倾与之倾。故尧之举舜也,决之于目;桓公之取宁戚也,断之于耳而已矣。为是释术数而任耳目,其乱必甚矣。夫耳目之可以断也,反情性也。听失于诽誉而目淫于采色,而欲得事正则难矣。夫载哀者闻歌声而泣,载乐者见哭者而笑,哀可乐者、笑可哀者,载使然也。是故贵虚。故水击则波兴,气乱则智昏。智昏不可以为政,波水不可以为平。故圣王执一而勿失,万物之情既矣,四夷九州服矣。夫一者至贵,无适于天下。圣人托于无适,故民命系矣。

为仁者必以哀乐论之,为义者必以取予明之。目所见不过十里,而欲遍照海内之民,哀乐弗能给也。无天下之委财,而欲遍赡万民,利不能足也。且喜怒哀乐,有感而自然者也。故哭之发于口,涕之出于目,此皆愤于中而形于外者也,譬若水之下流、烟之上寻也,夫有孰推之者!故强哭者虽病不哀,强亲者虽笑不和,情发于中而声应于外,故厘负羁之壶餐,愈于晋献公之垂棘;赵宣孟之束脯,贤于智伯之大钟。故礼丰不足以效爱,而诚心可以怀远。故公西华之养亲也,若与朋友处;曾参之养亲也,若事严主烈君;其于养,一也。故胡人弹骨,越人契臂,中国歃血也,所由各异,其于信,一也。三苗髽首,羌人括领,中国冠笄,越人劗鬋,其于服,一也。帝颛顼之法,妇人不辟男子于路者,拂之于四达之衢,今之国都,男女切踦,肩摩于道,其于俗,一也。故四夷之礼不同,皆尊其主而爱其亲,敬其兄;猃狁之俗相反,皆慈其子而严其上。夫鸟飞成行,兽处成群,有孰教之!故鲁国服儒者之礼,行孔子之术,地削名卑,不能亲近来远。越王勾践劗发文身,无皮弁搢笏之服、拘罢拒折之容,然而胜夫差于五湖,南面而霸天下,泗上十二诸侯皆率九夷以朝。胡、貉、匈奴之国,纵体拖发,箕倨反言,而国不亡者,未必无礼也。楚庄王裾衣博袍,令行乎天下,遂霸诸侯。晋文君大布之衣,牂羊之裘,韦以带剑,威立于海内,岂必邹鲁之礼之谓礼乎?是故入其国者从其俗,入其家者避其讳。不犯禁而入,不忤逆而进,虽之夷狄徒倮之国,结轨乎远方之外,而无所困矣。

礼者,实之文也,仁者,恩之效也。故礼因人情而为之节文,而仁发恲以见容,礼不过实,仁不溢恩也,治世之道也。夫三年之丧,是强人所不及也,而以伪辅情也。三月之服,是绝哀而迫切之性也。夫儒墨不原人情之终始,而务以行相反之制,五缞之服。悲哀抱于情,葬埋称于养,不强人之所不能为,不绝人之所能已。度量不失于适,诽誉无所由生。古者非不知繁升降槃还之礼也,蹀《采齐》《肆夏》之容也,以为旷日烦民而无所用,故制礼足以佐实喻意而已矣。古者非不能陈钟鼓,盛筦箫,扬干戚,奋羽旄,以为费财乱政,制乐足以合欢宣意而已,喜不羡于音。非不能竭国麋民,虚府殚财,含珠鳞施,纶组节束,追送死也,以为穷民绝业而无益于槁骨腐肉也,故葬埋足以收敛盖藏而已。昔舜葬苍梧,市不变其肆;禹葬会稽之山,农不易其亩;明乎生死之分,通乎侈俭之适者也。乱国则不然,言与行相悖,情与貌相反,礼饰以烦,乐优以淫,崇死以害生,久丧以招行,是以风俗浊于世,而诽誉萌于朝,是故圣人废而不用也。

义者,循理而行宜也;礼者,体情制文者也。义者宜也,礼者体也。昔有扈氏为义而亡,知义而不知宜也;鲁治礼而削,知礼而不知体也。有虞氏之祀,其社用土,祀中霤,葬成亩,其乐《咸池》《承云》《九韶》,其服尚黄。夏后氏,其社用松,祀户,葬墙置翣,其乐《夏籥》《九成》《六佾》《六列》《六英》,其服尚青。殷人之礼,其社用石,祀门,葬树松,其乐《大濩》《晨露》,其服尚白。周人之礼,其社用栗,祀灶,葬树柏,其乐《大武》《三象》《棘下》,其服尚赤。礼乐相诡,服制相反,然而皆不失亲疏之恩,上下之伦。今握一君之法籍,以非传代之俗,譬由胶柱而调瑟也。故明主制礼义而为衣,分节行而为带。衣足以覆形,从典坟,虚循挠,便身体,适行步,不务于奇丽之容,隅眥之削。带足以结纽收衽,束牢连固,不亟于为文句疏短之鞵。故制礼义,行至德,而不拘于儒墨。

所谓明者,非谓其见彼也,自见而已。所谓聪者,非谓闻彼也,自闻而已。所谓达者,非谓知彼也,自知而已。是故身者道之所托。身得则道得矣。道之得也,以视则明,以听则聪,以言则公,以行则从。故圣人裁制物也,犹工匠之斫削凿枘也,宰庖之切割分别也,曲得其宜而不折伤。拙工则不然,大则塞而不入,小则窕而不周,动于心,枝于手而愈丑。夫圣人之斫削物也,剖之判之,离之散之,已淫已失,复揆以一,既出其根,复归其门,已雕已琢,还反于朴。合而为道德,离而为仪表,其转入玄冥,其散应无形。礼义节行,又何以穷至治之本哉!

世之明事者,多离道德之本,曰礼义足以治天下,此未可与言术也,所谓礼义者,五帝三王之法籍风俗,一世之迹也。譬若刍狗土龙之始成,文以青黄,绢以绮绣,缠以朱丝,尸祝袀袨,大夫端冕以送迎之。及其已用之后,则壤土草灾而已,夫有孰贵之?故当舜之时,有苗不服,于是舜修政偃兵,执干戚而舞之。禹之时,天下大雨,禹令民聚上积薪,择丘陵而外之。武王伐纣,载尸而行,海内未定,故不为三年之丧始。禹遭洪水之患,陂塘之事,故朝死而暮葬。此皆圣人之所以应时耦变,见形而施宜者也。今之修干戚而笑插,知三年非一日,是从牛非马,以徵笑羽也。以此应化,无以异于弹一弦而会《棘下》。夫以一世之变,欲以耦化应时,譬犹冬被葛而夏被裘。夫一仪不可以百发,一衣不可以出岁。仪必应乎高下,衣必适乎寒暑。是故世异则事变,时移则俗易。故圣人论世而立法,随时而举事。尚古之王,封于泰山,禅于梁父,七十余圣,法度不同,非务相反也,时世异也。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,而法其所以为法。所以为法者,与化推移者也。夫能与化推移为人者,至贵在焉尔。故狐梁之歌可随也,其所以歌者不可为也;圣人之法可观也,其所以作法不可原也;辩士言可听也,其所以言不可形也。淳均之剑不可爱也,而欧冶之巧可贵也。今夫王乔、赤诵子,吹呕呼吸,吐故纳新,遗形去智,抱素反真,以游玄眇,上通云天。今欲学其道,不得其养气处神,而放其一吐一吸,时诎时伸,其不能乘云升假亦明矣。五帝三王,轻天下,细万物,齐死生,同变化,抱大圣之心,以镜万物这情,上与神明为友,下与造化为人。今欲学其道,不得其清明玄圣,而守其法籍宪令,不能为治亦明矣。故曰“得十利剑,不若得欧冶之巧;得百走马,不若得伯乐之数。”

朴至大者无形状,道至眇者无度量,故天之圆也不得规;地之方也不得矩。往古来今谓之宙,四方上下谓之宇,道在其间而莫知其所。故其见不远者,不可与语大;其智不闳者,不可与论至。昔者冯夷得道以潜大川,钳且得道以处昆仑。扁鹊以治病,造父以御马,羿以之射,倕以之所,所为者各异,而所道者一也。夫禀道以通物者,无以相非也,譬若同陂而溉田,其受水均也。今屠牛而烹其肉,或以为酸,或以为甘,煎熬燎炙,齐味万方,其本一牛之体。伐楩柟豫樟而剖梨之,或为棺椁,或为柱梁,披断拨檖,所用万方,然一木之朴也。故百家之言,指奏相反,其合道一体也,譬若丝竹金石之会乐同也,其曲家异而不失于体。伯乐、韩风、秦牙、管青,所相各异,其知马一也。故三皇五帝法籍殊方,其得民心均也。故汤入夏而用其法,武王入殷而行其礼,桀纣之所以亡,而汤武之所以为治。故剞劂销锯陈,非良工不能以制木;炉橐埵坊设,非巧冶不能以治金。屠牛吐一朝解九牛,而刀以剃毛;庖丁用刀十九年,而刀如新剖硎。何则?游乎众虚之间。若夫规矩钧绳者,此巧之具也,而非所以巧也。故瑟无絃,虽师文不能以成曲,徒弦,则不能悲。故絃,悲之具也,而非所以为悲也。若夫工匠之为连釠,运开、阴闭、眩错,入于冥冥之眇,神调之极,游乎心手众虚之间,而莫与物为际者,父不能以教子;瞽师之放意相物,写神愈舞,而形乎弦者,兄不能以喻弟。今夫为平者准也,为直者绳也。若夫不在于绳准之中,可以平直者,此不共之术也。故叩宫而宫应,弹角而角动,此同音之相应也。其于五音无所比,而二十五弦皆应,此不传之道也。故萧条者,形之君;而寂寞者,音之主也。

天下是非无所定,世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,所谓是与非各异,皆自是而非人。由此观之,事有合于己者,而未始有是也;有忤于心者,而未始有非也。故求是者,非求道理也,求合于已也;去非者,非批邪施也,去忤于心者也。忤于我,未必不合于人也;合于我,未必不非于俗也。至是之是无非,至非之非无是,此真是非也。若夫是于此而非于彼,非于此而是于彼者,此之谓一是一非也。此一是非,隅曲也;夫一是非,宇宙也。今吾欲择是而居之,择非而去之,不知世之所谓是非者,不知孰是孰非?老子曰:“治大国若烹小鲜。”为宽裕者曰:勿数挠。为刻削者曰:致其醎酸而已矣。晋平公出言而不当,师旷举琴而撞之,跌衽宫壁,左右欲涂之,平公曰:“舍之!以此为寡人失。”孔子闻之曰:“平公非不痛其体也,欲来谏者也。”韩子闻之曰:“群臣失礼而弗诛,是纵过也。有以也夫,平公之不霸也。”故宾有见人于宓子者,宾出,宓子曰:“子之宾独有三过:望我而笑,是攓也;谈语而不称师,是返也;交浅而言深,是乱也。”宾曰:“望君而笑,是公也;谈语而不称师,是通也;交浅而言深,是忠也。”故宾之容一体也,或以为君子,或以为小人,所自视之异也。故趣舍合,即言忠而益亲,身疏即谋当而见疑。亲母为其子治扢秃,而血流至耳,见者以为其爱之至也;使在于继母,则过者以为嫉也。事之情一也,所从观者异也。从城上视牛如羊,视羊如豕,所居高也。窥面于盘水则员,于杯则隋,面形不变其故,有所员、有所隋者,所自窥之异也。今吾虽欲正身而待物,庸遽知世之所自窥我者乎!若转化而与世竞走,譬犹逃雨也,无之而不濡。常欲在于虚,则有不能为虚矣。若夫不为虚而自虚者,此所慕而不能致也。故通于道者如车轴,不运于己,而与毂致千里,转无穷之原也。不通于道者若迷惑,告以东西南北,所居聆聆,一曲而辟,然忽不得,复迷惑也。故终身隶于人,辟若伣之见风也,无须臾之间定矣。故圣人体道反性,不化以待化,则几于免矣。

治世之体易守也,其事易为也,其礼易行也,其责易偿也。是以人不兼官,官不兼事,士农工商,乡别州异。是故农与农言力,士与士言行,工与工言巧,商与商言数。是以士无遗行,农无废功,工无苦事,商无折货,各安其性,不得相干。故伊尹之兴土功也。修胫者使之跖镬,强脊者使之负土,眇者使之准,伛者使之涂,各有所宜,而人性齐矣。胡人便于马,越人便于舟,异形殊类,易事而悖,失处而贱,得势而贵,圣人总而用之,其数一也。夫先知远见,达视千里,人才之隆也,而治世不以责于民,博闻强志,口辩辞给,人智之美也,而明主不以求于下:敖世轻物,不汙于俗,士之伉行也,而治世不以为民化;神机阴闭,剞劂无迹,人巧之妙也,而治世不以为民业。故苌弘、师旷先知祸福,言无遗策,而不可与众同职也;公孙龙折辩抗辞,别同异,离坚白,不可与众同道也;北人无择非舜而自投清冷之渊,不可以为世仪;鲁般墨子以木为鸢而飞之,三日不集,而不可使为工也。放高不可及者,不可以为人量;行不可逮者,不可以为国俗。夫挈轻重不失铢两,圣人弗用,而县之乎铨衡;视高下不差尺寸,明主弗任,而求之乎浣准。何则?人才不可专用,而度量可世传也。故国治可与愚守也,而军制可与权用也。夫待騕褭、飞兔而驾之,则世莫乘车;待西施、毛嫱而为配,则终身不象矣。燃非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,因所有而并用之。夫骐骥千里,一日而通,驽马十舍,旬亦至之。由是观之,人材不足专恃,而道术可公行也。乱世之法,高为量而罪不及,重为任而罚不胜,危为禁而诛不敢。民困于三责,则饰智而诈上,犯邪而干免。故虽峭法严刑,不能禁其奸。何者?力不足也。故谚曰:“鸟穷则噣,兽穷则触,人穷则诈。”此之谓也。

道德之论,譬犹日月也,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,驰骛千里不能易其处。趋舍礼俗,犹室宅之居也,东家谓之西家,西家谓之东家,虽皋陶为之理,不能定其处。故趋舍同,诽誉在俗;意行钩,穷达在时。汤武之累行积善,可及也;其遭桀纣之世,天授也。今有汤武之意,而无桀纣之时,而欲成霸王之业,亦不几矣。昔武王执戈秉钺以伐纣胜殷,搢笏杖殳以临朝。武王既没,殷民叛之。周公践东宫,履乘石,摄天子之位,负扆而朝诸侯,放蔡叔,诛管叔,克殷残商,把文王于明堂,七年而致政成王。夫武王先武而后文,非意变也,以应时也;周公放兄诛弟,非不仁也。以匡乱也。故事周于世则功成,务合于时则名立。昔齐桓公合诸侯以乘车,退诛于国以斧钺;晋文公合诸侯以革车,退行于国以礼义。桓公前柔而后刚,文公前刚而后柔,然而令行乎天下,权制诸侯钧者,审于势之变也。颜阖,鲁君欲相之,而不肯,使人以币先焉,凿培而遁之,为天下显武。使遇商鞅、申不害,刑及三族,又况身乎!世多称古之人而高其行,并世有与同者而弗知贵也,非才下也,时弗宜也。故六骐骥、四駃騠,以济江河,不若窾木便者,处世然也。是故立功之人,简于行而谨于时。今世俗之人,以功成为贤,以胜患为智,以遭难为愚,以死节为戆,吾以为各致其所极而已。

王子比干非不知箕子被发佯狂以免其身也,然而乐直行尽忠以死节,故不为也。伯夷、叔齐非不能受禄任官以致其功也,然而乐离世伉行以绝众,故不务也。许由、善卷非不能抚天下宁海内以德民也,然而羞以物滑和,故弗受也。豫让、要离非不知乐家室安妻子以偷生也,然而乐推诚行,必以死主,故不留也。今从箕子视比干,则愚矣;从比干视箕子,则卑矣;从管、晏视伯夷,则戆矣;从伯夷视管、晏,则贪矣。趋舍相非,嗜欲相反,而各乐其务,将谁使正之?曾子曰:“击舟水中,鸟闻之而高翔,鱼闻之而渊藏。”故所趋各异,而皆得所便。故惠子从车百乘以过孟诸,庄子见之,弃其余鱼。鹈胡饮水数斗而不足,鳝鲔人口若露而死。智伯有三晋而欲不澹,林类、荣启期衣若县衰而意不慊。由此观之,则趣行各异,何以相非也!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己,立节者见难不苟免,贪禄者见利不顾身,而好名者非义不苟得。此相为论,譬犹冰炭钩绳也,何时而合!若以圣人为之中,则兼覆而并之,未有可是非者也。夫飞鸟主巢,狐狸主穴,巢者巢成而得栖焉,穴者穴成而得宿焉。趋舍行义,亦人之所栖宿也。各乐其所安,致其所踱,谓之成人。故以道论者,总而齐之。

治国之道,上无苛令,官无烦治,士无伪行,工无淫巧,其事经而不扰,其器完而不饰。乱世则不然,为行者相揭以高,为礼者相矜以伪,车舆极于雕琢,器用逐于刻搂;求货者争难得以为宝,低文者处烦挠以为慧,争为佹辩,久稽而不诀,无益于治。工为奇器。历岁而后成,不周于用。故神农之法曰:“丈夫丁壮而不耕,天下有受其饥者。妇人当年而不织,天下有受其寒者,”故身自耕,妻亲织,以为天下先。其导民也,不贵难得之货,不器无用之物。是故其耕不强者,无以养生;其织不强者,无以掩形;有余不足,各归其身;衣食饶溢,奸邪不生;安乐无事,而天下均平。故孔丘、曾参无所施其善,孟贲、成荆无所行其威。衰世之俗,以其知巧诈伪,饰众无用,贵远方之货,珍难得之财,不积于养生之具;浇天下之淳,析天下之朴,牿服马牛以为牢;滑乱万民,以清为浊;性命飞扬,皆乱以营;贞信漫澜,人失其情性。于是,乃有翡翠犀象、黼黼文章以乱其目,刍豢黍梁、荆吴芬馨以嚂其口,钟鼓管萧丝竹金石以淫其耳,趋舍行义、礼节谤议以营其心。于是百姓糜沸豪乱,暮行逐利,烦挐浇浅,法与义相非,行与利相反,虽十管仲,弗能治也。

且富人则车舆衣纂锦,马饰傅旄象,帷幕茵席,绮绣條组,青黄相错,不可为象。贫人则夏被褐带索,含菽饮水以充肠,以支暑热,冬则羊裘解札,短褐不掩形,而炀灶口。故其为编户齐民无以异,然贫富之相去也,犹人君与仆虏,不足以论之。夫乘奇技、伪邪施者,自足乎世之间;守正修理不苟得者,不免乎饥寒之患;而欲民之去未反本,由是发其原而壅其流也。夫雕琢刻镂,伤农事者也。锦绣纂组,害女工者也。农事废,女工伤,则饥之本而寒之原也。夫饥寒并至,能不犯法干诛者,古今之未闻也。

故仕鄙在时不在行,利害在命不在智。夫败军之卒,勇武遁逃,将不能止也;胜军之陈,怯者死行,惧不能走也。故江河决,沉一乡,父子兄弟相遗而走,争升陵孤、上高丘,轻足先升,不能相顾也。世乐志平,见邻国之人溺,尚犹哀之,又况亲戚乎!故身安则恩及邻国,志为之灭;身危则忘其亲戚。而入不能解也。游者不能拯溺,手足有所急也。灼者不能救人,身体有所痛也。夫民有余即让,不足则争,让则礼义生,争则暴乱起。扣门求水,莫弗与者,所饶足也。林中不卖薪,湖上不鬻鱼,所有余也。故物丰则欲省,求澹则争止。秦王之时,或人葅子,利不足也。刘氏持政,独夫收孤,财有余也。故世治则小人守政,而利不能诱也。世乱则君子为奸,而法弗能禁也。

道应训

太清问于无穷曰:“子知道乎?”无穷曰:“吾弗知也。”又问于无为曰:“子知道乎?”无为曰:“吾知道。”“子知道,亦有数乎?”无为曰:“吾知道有数。”曰:“其数奈何?”无为曰:“吾知道之可以弱,可以强;可以柔,可以刚;可以阴,可以阳;可以窈,可以明;可以包裹天地,可以应待无方。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。”太清又问于无始曰:“向者,吾问道于无穷,曰:‘吾弗知之。’又问于无为,无为曰:‘吾知道。’曰:‘子之知道亦有数乎?’无为曰:‘吾知道有数。’曰:‘其数奈何?’无为曰:‘吾知道之可以弱,可以强;可以柔,可以刚;可以阴,可以阳;可以窈,可以明;可以包裹天地,可以应待无方,吾所以知道之数也。’若是,则无为知与无穷之弗知,孰是孰非?”无始曰:“弗知之深而知之浅,弗知内而知之外,弗知精而知之粗。”太清仰而叹曰:“然则不知乃知邪?知乃不知邪?孰知知之为弗知,弗知之为知邪?”无始曰:“道不可闻,闻而非也;道不可见,见而非也;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,孰知形之不形者乎?”故老子曰:“天下皆知善之为善,斯不善也。故‘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’也。”

白公问于孔子曰:“人可以微言?”孔子不应。白公曰:“若以石投水中何如?”曰:“吴越之善没者能取之矣。”曰:“若以水投水,何如?”孔子曰:“菑渑之水合,易牙尝而知之。”白公曰:“然则人固不可与微言乎?”孔子曰:“何谓不可!谁知言之谓者乎!夫知言之谓者,不以言言也。争鱼者濡,逐兽者趋,非乐之也。故至言去言,至为无为。夫浅知之所争者,未矣!”白公不得也,故死于浴室。故老子曰:“言有宗,事有君。夫唯无知,是以不吾知也。”白公之谓也。

惠子为惠王为国法,已成而示诸先生,先生皆善之。奏之惠王,惠王其说之,以示翟煎,曰:“善!”惠王曰:“善,可行乎?”翟煎曰:“不可。”惠王曰:“善而不可行,何也?”翟煎对曰:“今夫举大木者,前呼邪许,后亦应之,此举重劝力之歌也,岂无郑卫激楚之音哉?然而不用者,不若此其宜也。治国有礼,不在文辩。”故老子曰:“法令滋彰,盗贼多有。”此之谓也。

田骈以道术说齐王,王应之曰:“寡人所有,齐国也。道术难以除患,愿闻国之政。”田骈对曰:“臣之言无政,而可以为政。譬之若林木无材而可以为材。愿王察其所谓,而自取齐国之政焉己。虽无除其患害,天地之间,六合之内,可陶冶而变化也。齐国之政,何足问哉!”此老聃之所谓“无状之状,无物之象”者也。若王之所问者,齐也。田骈所称者,材也。材不及林,林不及雨,雨不及阴阳,阴阳不及和,和不及道。

白公胜得荆国,不能以府库分人。七日,石乙入曰:“不义得之,又不能布施,患必至矣。不能予人,不若焚之,毋令人害我。”白公弗听也。九日,叶公入,乃发大府之货以予众,出高库之兵以赋民,因而攻之,十有九日而禽白公。夫国非其有也,而欲有之,可谓至贪也;不能为人,又无以自力,可谓至愚矣。譬白公之啬也,何以异于果之爱其子也。故老子曰:“持而盈之,不如其已。揣而锐之,不可长保也。”

赵简子以襄子为后,董阏于曰:“无卹贱,今以为后,何也?”简子曰:“是为人也,能为社稷忍羞。”异日,知伯与襄子饮而批襄子之首,大夫请杀之,襄子曰:“先君之立我也,曰能为社稷忍羞,岂曰能刺人哉!”处十月,知伯围襄子于晋阳,襄子疏队而击之,大败知伯,破其首以为饮器。故老子曰:“知其雄,守其雌,其为天下谿。”

齧缺问道于被衣,被衣曰:“正女形,壹女视,天和将至。摄女知,正女度,神将来舍,德将来附若美,而道将为女居。惷乎若新生之犊,而无求其故。”言未卒,齧缺继以雠夷,被衣行歌而去曰:“形若槁骸,心如死灰。直实不知,以故自持,墨墨恢恢,无心可与谋。彼何人哉!”故老子曰:“明白四达,能无以知乎?”

赵襄子攻翟而胜之,取尤人、终人。使者来谒之,襄子方将食而有忧色。左右曰:“一朝而两城下,此人之所喜也。今君有忧色,何也?”襄子曰:“江河之大也,不过三日。飘风暴雨,日中不须臾。今赵氏之德行无所积,今一朝两城下,亡其及我乎?”孔子闻之曰:“赵氏其昌乎!”夫忧,所以为昌也,而喜,所以为亡也。胜非其难也,持之者其难也。贤主以此持胜,故其福及后世。齐、楚、吴、越皆尝胜矣,然而卒取亡焉,不通乎持胜也。唯有道之主能持胜。孔子劲构国门之关,而不肯以力闻。墨子为守攻,公输般服,而不肯以兵知。善持胜者,以强为弱。故老子曰:“道冲,而用之又弗盈也。”

惠孟见宋康王,蹀足謦欬,疾言曰:“寡人所说者,勇有功也,不说为仁义者也,客将何以教寡人?”惠孟对曰:“臣有道于此。人虽勇,刺之不入;虽巧有力,击之不中。大王独无意邪?”宋王曰:“善,此寡人之所欲闻也。”惠孟曰:“夫刺之而不入,击之而不中,此犹辱也。臣有道于此,使人虽有勇弗敢刺,虽有力不敢击,夫不敢刺、不敢击,非无其意也。臣有道于此,使人本无其意也。夫无其意,未有爱利之心也。臣有道于此,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心,此其贤于勇有力也,四累之上也。大王独无意邪?”宋王曰:“此寡人所欲得也。”惠孟对曰:“孔、墨是已。孔丘、墨翟,无地而为君、无官而为长,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之者。今大王,万乘之主也。诚有其志,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。此贤于孔、墨也远矣!”宋王无以应。惠盂出,宋王谓左右曰:“辩矣,客之以说胜寡人也。”故老子曰:“勇于不敢则活。”由此观之,大勇反为不勇耳。

昔尧之佐九人,舜之佐七人,武王之佐五人。尧、舜、武王于九、七、五者,不能一事焉,然而垂拱受成功者,善乘人之资也。故人与骥逐走则不胜骥,托于车上,则骥不能胜人。北方有兽,其名曰蹷,鼠前而兔后,趋则顿,走则颠,常为蛩蛩駏驉取甘草以与之,蹷有患害,蛩蛩駏驉必负而走。此以其能,托其所不能。故老子曰:“夫代大匠斫者,希不伤其手。”

薄疑说卫嗣君以王术。嗣君应之曰:“予所有者,千乘也。愿以受教。”薄疑对曰:“乌获举千钧,又况一斤乎!”杜赫以安天下说周昭文君。文君谓杜赫曰:“愿学所以安周。”赫对曰:“臣之所言不可,则不能安周。臣之所言可,则周自安矣。此所谓弗安而安者也”。故老子曰:“大制无割。故致数舆无舆”也。

鲁国之法,鲁人为人妾于诸侯,有能赎之者,取金于府。子赣赎鲁人于诸侯,来而辞不受金。孔子曰:“赐失之矣!夫圣人之举事也,可以移风易俗,而受教顺可施后世,非独以适身之行也。今国之富者寡而贫者众。赎而受金,则为不廉;不受金,则不复赎人。自今以来,鲁蹻不复赎人于诸侯矣。”孔子亦可谓知礼矣。故老子曰:“见小曰明。”魏武侯问于李克曰:“吴之所以亡者,何也?”李克对曰:“数战而数胜。”武侯曰:“数战数胜,国之福,其独以亡,何故也?”对曰:“数战则民罢,数胜则主桥,以骄主使罢民,则国不亡者,天下鲜矣。则恣,恣则极物;罢则怨,怨则极虑。上下俱极。吴之亡犹晚矣!夫差之所以自到于干遂也。”故老子曰:“功成,名遂,身退,天之道也。”

宁越欲干齐桓公,困穷无以自达,于是为商旅、将任车,以商于齐,暮宿于郭门之外。桓公效迎客,夜开门,辟任车,爝火甚盛,从者甚众。宁越饭牛车下,望见桓公而悲,击牛角而疾商歌。桓公闻之,抚其仆之手曰:“异哉,歌者非常人也。”命后车载之。桓公及至,从者以请。桓公赣之衣冠而见,说以为天下。桓公大说,将任之。群臣争之曰:“客,卫人也。卫之去齐不远,君不若使人问之。问之而故贤者也,用之未晚。”桓公曰:“不然,问之,患其有小恶也,以人之小恶而忘人之大美,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上也。”凡听必有验,一听而弗复问,合其所以也。且人固难合也,权而用其长者而已矣。当是举也,桓公得之矣。故老子曰:“天大,地大,道大,王亦大。域中有四大,而王处其一焉。”以言其能包裹之也。

大王亶父居邠,翟人攻之,事之以皮帛珠玉而弗受,曰:“翟人之所求者地,无以财物为也。”大王禀父曰:“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,与人之父处而杀其子,吾弗为。皆勉处矣!为吾臣,与翟人奚以异?且吾闻之也:不以其所养害其养。”杖策而去。民相连而从之,遂成国于岐山之下。大王禀父可谓能保生矣。虽富贵,不以养伤身;虽贫贱,不以利累形。今受其先人之爵禄,则必重失之。所自来者久矣,而轻失之,岂不惑哉?故老子曰:“贵以身为天下,焉可以托天下;爱以身为天下,焉可以寄天下”矣。

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:“身处江海之上,心在魏阙之下,为之奈何?”詹子曰:“重生。重生则轻利”。中山公子牟曰:“虽知之,犹不能自胜。”詹子曰:“不能自胜则从之。从之,神无怨乎!不能自胜而强弗从者,此之谓重伤。重伤之人,无寿类矣!”故老子曰:“知和曰常,知常曰明,益生曰祥,心使气曰强。”是故“用其光复归其明”也。楚庄王问詹何曰:“治国奈何?”对曰:“何明于治身,而不明于治国?”楚王曰:“寡人得立宗庙社稷,愿学所以守之。”詹何对曰:“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,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。故本任于身,不敢对以未。”楚王曰:“善。”故老子曰:“修之身,其德乃真”也。

桓公读书于堂,轮人研轮于堂下,释其椎凿而问桓公曰:“君之所读者何书也?”桓公曰:“圣人之书。”轮扁曰:“其人在焉?”桓公曰:“已死矣。”轮扁曰:“是直圣人之糟粕耳!”桓公悖然作色而怒曰:“寡人读书,工人焉得而讥之哉!有说则可,无说则死。”轮扁曰:“然,有说。臣试以臣之所轮语之:大疾则苦而不入,大徐则甘而不固。不甘不苦,应于手,厌于心,而可以至妙者,臣不能以教臣之子,而臣之子亦不能得之于臣。是以行年七十,老而为轮。今圣人之所言者,亦以怀其实,穷而死,独其糟粕在耳!”故老子曰:“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。”

昔者司城子罕相宋,谓宋君曰:“夫国家之安危,百姓之治乱,在君行赏罚。夫爵赏赐予,民之所好也,君自行之。杀戮刑罚,民之所怨也,臣请当之。”宋君曰:“善,寡人当其美,子受其怨,寡人自知不为诸侯笑矣。”国人皆知杀戮之专,制在子罕也,大臣亲之,百姓畏之。居不至期年,子罕遂却宋君而专其政。故老子曰:“鱼不可脱于渊,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”

王寿负书而行,见徐冯于周。徐冯曰:“事者,应变而动。变生于时,故知时者无常行。书者,言之所出也。言出于知者,知者藏书。”于是王寿乃焚书而舞之。故老子曰:“多言数穷,不如守中。”

令尹子佩请饮庄王,庄王许诺。子佩疏揖,北面立于殿下,曰:“昔者君王许之,今不果往,意者,臣有罪乎?”庄王曰:“吾闻子具于强台。强台者,南望料山,以临方皇,左江而右淮,其乐忘死。若吾薄德之人,不可以当此乐也,恐留而不能反。”故老子曰:“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。”

晋公子重耳出亡,过曹,无礼焉。厘负羁之妻谓厘负羁曰:“君无礼于晋公子。吾观其从者,皆贤人也,若以相夫子反晋国,必伐曹,子何不先加德焉?”厘负羁遗之壶餕而加璧焉,重耳受其餕而反其璧。及其反国,起师伐曹,克之,令三军无人厘负羁之里。故老子曰:“曲则全,枉则直。”

越王勾践与吴战而不胜,国破身亡,困于会稽。忿心张胆,气如涌泉,选练甲卒,赴火若灭。然而请身为臣,妻为妾,亲执戈为吴兵先马走,果禽之于干遂。故老子曰:“柔之胜刚也,弱之胜强也,天下莫不知,而莫之能行。”越王亲之,故霸中国。

赵简子死,未葬,中牟入齐。已葬五日,襄子起兵攻,围之未合,而城自坏者十丈,襄子击金而退之。军吏谏曰:“君诛中牟之罪而城自坏,是天助我,何故去之?”襄子曰:“吾闻之叔向曰:‘君子乘人于利,不迫人于险。’使之治城,城治而后攻之。”中牟闻其义,乃请降。故老子曰:“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”

秦穆公谓伯乐曰:“子之年长矣,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?”对曰:“良马者,可以形容筋骨相也。相天下之马者,若灭若失,若亡其一。若此马者,绝尘弭辙。臣之子,皆下材也,可告以良马,而不可告以天下之马。臣有所与供儋緾采薪者九方堙,此其于马,非臣之下也,请见之。”穆公见,使之求马,三月而反报曰:“已得马矣,在于沙丘。”穆公曰:“何马也?”对曰:“牡而黄。”使人往取之,牝而骊。穆公不说,召伯乐而问之曰:“败矣!子之所使求者,毛物牝牡弗能知,又何马之能知!”伯乐喟然大息曰:“一至此乎!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。若堙之所观者,天机也。得其精而忘其粗,在内而忘其外,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,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。若彼之所相者,乃有贵乎马者。”马至,而果千里之马。故老子曰:“大直若屈,大巧若拙。”

吴起为楚令尹,适魏,问屈宜若曰:“王不知起之不肖,而以为令尹。先生试观起之为人也。”屈子曰:“将奈何?”吴起曰:“将衰楚国之爵而平其制禄,损其有余而绥其不足,砥砺甲兵,时争利于天下。”屈子曰:“宜若闻之,昔善治国家者,不变其故,不易其常。今子将衰楚国之爵而平其制禄,损其有余而绥其不足,是变其故,易其常也,行之者不利。宜若闻之曰:‘怒者,逆德也;兵者,凶器也;争者,人之所本’也。今子阴谋逆德,好用凶器,始人之所本,逆之至也。且子用鲁兵,不宜得志于齐,而得志焉。子用魏兵,不宜得志于秦,而得志焉。宜若闻之:非祸人,不能成祸。吾固惑吾王之数逆天道,戾人理,至今无祸。差须夫子也。”吴起惕然曰:“尚可更乎?”屈子曰:“成形之徒,不可更也。子不若敦爱而笃行之。老子曰:“挫其锐,解其纷,和其光,同其尘。”

晋伐楚,三舍不止,大夫请击之。庄王曰:“先君之时,晋不伐楚。及孤之身而晋伐楚,是孤之过也,若何其辱群大夫?”曰:“先臣之时,晋不伐楚,今臣之身而晋伐楚,此臣之罪也。请三击之。”王俯而泣涕沾襟,起而拜群大夫。晋人闻之曰:“君臣争以过为在己,且轻下其臣,不可代也。”夜还师而归。老子曰:“能受国之垢,是谓社稷主。”

宋景公之时,荧惑在心。公惧,召子韦而问焉,曰:“荧惑在心,何也?”子韦曰:“荧惑,天罚也。心,宋分野。祸且当君。虽然,可移于宰相。”公曰:“宰相,所使治国家也,而移死焉,不祥。”子韦曰,“可移于民。”公曰:“民死,寡人谁为君乎?宁独死耳!”子韦曰:“可移于岁。”公曰:“岁,民之命。岁饥,民必死矣。为人君而欲杀其民以自活也,其谁以我为君者乎?是寡人之命固已尽矣,子韦无复言矣!”子韦还走,北面再拜曰:“敢贺君!天之处高而听卑。君有君人之言三,天必有三赏君。今夕星必徙三舍,君延年二十一岁。”公曰:“子奚以知之?”对曰:“君有君人之言三,故有三赏,星必三徙舍,舍行七里,三七二十一,故君移年二十一岁,臣请伏于陛下以伺之,星不徙,臣请死之。”公曰:“可。”是夕也,星果三徙舍,故老子曰:“能受国之不祥,是谓天下王。”

昔者公孙龙在赵之时,谓弟子曰:“人而无能者,龙不能与游。”有客衣褐带索而见曰:“臣能呼。”公孙龙顾谓弟子曰:“门下故有能呼者乎?”对曰:“无有。”公孙龙曰:“与之弟子之籍。”后数日,往说燕王,至于河上,而航在一记,使善呼者呼之,一呼而航来。故曰圣人之处世,不逆有伎能之士。故老子曰,“人无弃人,物无弃物,是谓袭明。”

子发功蔡,逾之。宣王郊迎,列田百顷而封之执圭。子发辞不受,曰:“治国立政,诸侯入宾,此群之德也。发号施令,师未合而敌遁,此将军之威也。兵陈战而胜敌者,此庶民之力也。夫乘民之功劳而取其爵禄者,非仁义之道也。”故辞而弗受,故老子曰:“功成而不居,夫惟不居,是以不去。”

晋文公伐原,与大夫期三日,三日而原不降,文公令去之。军吏曰:“原不过一二日将降矣。”君曰:“吾不知原三日而不可得下也,以与大夫期。尽而不罢,失信得原,吾弗为也。”原人闻之曰:“有君若此,可弗降也?”遂降,温人闻,亦请降。故老子曰:“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。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”。故“美言可以市尊,美行可以加人。”

公仪休相鲁,而嗜鱼。一国献鱼,公仪子弗受。其弟子谏曰:“夫子嗜鱼,弗受何也?”答曰:“夫唯嗜鱼,故弗受。”夫受鱼而免于相,虽嗜鱼,不能自给鱼;毋受鱼而不免于相,则能长自给鱼;此明于为人为己者也。故老子曰:“后其身而身先,外其身而身存,非以其无私邪?故能成其私。”一曰:“知足不辱。”

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:“人有三怨,子知之乎?”孙叔敖曰:“何谓也?”对曰:“爵高者士妒之,官大者主恶之,禄厚者怨处之。”孙叔敖曰:“吾爵益高,吾志益下;吾官益大,吾心益小;吾禄益厚,吾施益博。是以免三怨,可乎?”故老子曰:“贵必以贱为本,高必以下为基。”

大司马捶钧者年八十矣,而不失钩芒。大司马曰:“子巧耶?有道邪?”曰:“臣有守也。臣年二十好捶钩,于物无视也,非钩无察也。”是以用之者必假于弗用也,而以长得其用,而况持无不用者乎,物孰不济焉?故老子曰:“从事于道者,同于道。”

文王砥德修政,三年而天下二垂归之,纣闻而患之曰:“余夙兴夜寐,与之竞行,则苦心劳形。纵而置之,恐伐余一人。”崇侯虎曰:“周伯昌行仁义而善谋,太子发勇敢而不疑,中子旦恭俭而知时;若与之从,则不堪其殃,纵而赦之,身必危亡。冠虽弊,必加于头,及未成,请图之!”屈商乃拘文王于羑里。于是散宜生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,得驺虞鸡斯之乘,玄玉百工,大贝百朋,玄豹黄黑、青豻、白虎文皮千合,以献于纣,因费仲而通。纣见而说之,乃免其身,杀牛而赐之。文王归,乃为玉门,筑灵台,相女童,击钟鼓,以待纣之失也。纣闻之曰:“周伯昌改道易行,吾无忧矣!”乃为炮烙,剖比干,剔孕妇,杀谏者。文王乃遂其谋。故老子曰:“知其荣,守其辱,为天下谷。”

成王问政于尹佚曰:“吾何德之行,而民亲其上?”对曰:“使之时,而敬顺之。”王曰:“其度安在?”曰:“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”王曰:“惧哉,王人乎!”尹扶曰:“天地之间,四海之内,善之则吾畜也,不善则吾雠也。昔夏商之臣,反雠桀纣而臣汤武;宿沙之民,皆自攻其君而归神农,此世之所明知也,如何其无惧也?”故者子曰:“人之所畏,不可不畏也。”

跖之徒问跖曰:“盗亦有道乎?”跖曰:“奚适其道也!夫意而中藏者,圣也;入先者,勇也;出后者,义也;分均者,仁也;知可否者,智也。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,天下无之。”由此观之,盗贼之心,必托圣人之道而后可行。故老子曰:“绝圣弃智,民利百倍。”

楚将子发好求技道之士。楚有善为偷者往见曰:“闻君求技道之士。臣偷也,愿以技赍一卒。”子发闻之,衣不给带,冠不暇正,出见而礼之。左右谏曰:“偷者,天下之盗也,何为之礼?”君曰:“此非左右之所得与。”后无几何,齐兴兵伐楚,子发将师以当之。兵三却。楚贤良大夫皆尽其计而悉其诚,齐师愈强。于是市偷进请曰:“臣有薄技,愿为君行之。”子发曰:“诺。”不问其辞而遣之。偷则夜解齐将军之帱帐而献之。子发因使人归之,曰:“卒有出薪者,得将军之帷,使归之于执事。”明又复往取其枕,子发又使人归之。明日又复往取其簪,子发又使人归之。齐师闻之,大骇,将军与军吏谋曰:“今日不去,楚君恐取吾头。”乃还师而去,故曰无细而能薄,在人君用之耳。故老子曰:“不善人,善人之资也。”

颜回谓仲尼曰:“回益矣。”仲尼曰:“何谓也?”曰:“回忘礼乐矣。”仲尼曰:“可矣,犹未也。”异日复见,曰:“回益矣。”仲尼曰:“何谓也?”曰:“回忘仁义矣。”仲尼曰:“可矣,犹未也。”异日复见,曰:“回坐忘矣。”仲尼遽然曰:“何谓坐忘?”颜回曰:“隳支体。黜聪明,离形去知,洞于化通,是谓坐忘。”仲尼曰:“洞则无善也,化则无常矣。而夫子荐贤,丘请从之后。”故老子曰:“载营魄抱一,能无离乎?专气至柔,能如婴几乎?”

秦穆公兴师,将以袭郑,蹇叔曰:“不可。臣闻袭国者,以车不过百里,以人不过三十里,为其谋未及发泄也,甲兵未及锐弊也,粮食未及乏绝也,人民未及罢病也。皆以其气之高与其力之盛至,是以犯敌能威,今行数千里,又数绝诸侯之地以袭国,臣不知其可也。君重图之!”穆公不听。蹇叔送师,衰绖而哭之。师遂行,过周而东,郑贾人弦高矫郑伯之命,以十二牛劳秦师而宾之。三帅乃惧而谋曰:“吾行数千里以袭人,未至而人已知之,其备必先成,不可袭也。”还师而去。当此之时,晋文公适薨,未葬,先轸言于襄公曰:“昔吾先君与穆公交,天下莫不闻,诸侯莫不知。今吾君薨未葬,而不吊吾丧,而不假道,是死吾君而弱吾孤也,请击之!”襄公许诺,先轸举兵而与秦师遇于殽,大破之,擒其三帅以归。穆公闻之,素服临庙以说于众。故老子曰:“知而不知,尚矣;不知而知,病也。”

齐王后死,王欲置后而未定,使群臣议。薛公欲中王之意,因献十珥而美其一。旦日,因问美珥之所在,因劝立以为王后。齐王大说,遂尊重薛公。故人主之意欲见于外,则为人臣之所制。故老子曰:“塞其兑,闭其门,终身不勤。”

卢敖游乎北海,经乎太阴,入乎玄阙,至于蒙谷之上。见一士焉,深目而玄鬓,泪注而鸢肩,丰上而杀下,轩轩然方迎风而舞,顾见卢敖,慢然下其臂,遯逃乎碑。卢敖就而视之,方倦龟壳而食蛤梨。卢敖与之语曰:“唯敖为背群离党,穷观于六合之外者,非敖而已乎?敖幼而好游,至长不渝,周行四极,唯北阴之示窥,今卒睹夫子于是,子殆可与敖为友乎?”若士者齤然而笑曰:“嘻!子中州之民,宁肯而远至此?此犹光乎日月而载列星,阴阳之所行,四时之所生,其比夫不名之地,犹窔奥也。若我南游乎冈[宀+良]之野,北息乎沉墨之乡,西穷窅冥之党,东开鸿濛之光,此其下无地而上无天,听焉无闻,视焉无眴,此其外,犹有汰沃之汜。其余一举而千万里,吾犹未能之在,今子游始于此,乃语穷观,岂不亦远哉!然子处矣,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,吾不可以久驻。”若士举臂而竦身,遂入云中。卢敖仰而视之,弗见,乃止驾,柸治,悖若有丧也,曰:“吾比夫子,犹黄鹄与壤虫也。终日行,不离咫尺,而自以为远,岂悲不哉!故庄子曰:“小年不及大年,小知不及大知,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。”此言明之有所不见也。

季子治禀父三年,而巫马期絻衣短褐,易容貌往观化焉,见得鱼释之,巫马期间焉,曰:“凡子所为鱼者,欲得也。今得而释之,何也?”渔者对曰:“季子不欲人取小鱼也,所得者小鱼,是以释之。”巫马期归以报孔子曰:“季子之德至矣!使人暗行,若有严刑在其侧者。季子何以至于此?”孔子曰:“丘尝问之以治,言曰:诫于此者刑于彼’季子必行此术也。”故老子曰:“去彼取此。”

罔两问于景曰:“昭昭者神明也?”景曰:“非去。”罔两曰:“子何以知之?”景曰:“扶桑受谢,日照宇宙,昭昭之光,辉烛四海。阖户塞牗,则无由入矣。若神明,四通并流,无所不及,上际于天,下蟠于地,化育万物而不可为象,俯仰之间而抚四海之外,昭昭何足以明之!”故老子曰:“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。”

光耀问于无有曰:“子果有乎?其果无有乎?”无有弗应也。光耀不得问,而视其状貌,冥然忽然,视之不见其形,听之不闻其声,搏之不可得,望之不可极也。光耀曰:“贵矣哉,孰能至于此乎?予能有无矣,未能无无也。及其为无无,又何从至于此哉?”故老子曰:“无有入于无间,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。”

白公胜虑乱,罢朝而立,倒杖策,錣上贯颐,血流至地而弗知也。郑人闻之曰:“颐之忘,将何不忘哉!”此言精神之越于外,智虑之荡于内,则不能漏理其形也。是故神之所用者远,则所遗者近也。故老子曰:“不出户以知天下,不窥牗以见天道,其出弥远,其知弥少。”此谓也。

秦皇帝得天下,恐不能守,发边戍,筑长城,修关梁,设障塞,具传车,置边吏,然刘氏夺之,若转闭锤。昔武王伐纣,破之牧野,乃封比干之墓,表商容之闾,柴箕子之门,朝成汤之庙,发钜桥之粟,散鹿台之钱;破鼓折枹,弛弓绝弦,去舍露宿以示平易,解剑带笏以示无仇。于此天下歌而乐之,诸侯执币相朝,三十四世不夺。故老子曰:“善闭者,无关键而不可开也,善结者。无绳约而不可解也。”

尹需学御,三年而无得焉,私自苦痛,常寝想之,中夜梦受秋驾于师。明日往朝,师望之,谓之曰:“吾非受道于子也,恐子不可予也。今日教子以秋驾。”尹需反走,北面再拜曰:“臣有天幸,今夕固梦受之。”故老子曰:“致虚极,守静笃,万物并作,吾以观其复”也。

昔孙叔敖三得令尹,无喜志;三去令尹,无忧色。延陵季子,吴人愿一以为王而不肯。许由让天下而弗受。晏子与崔杼盟,临死地不变其仪。此皆有所远通也。精神通于死生,则物孰能惑之!荆有佽非,得宝剑于干队,还反度江,至于中流,阳侯之波,两蛟挟绕其船。佽非谓枻船者曰:“尝有如此而活者乎?”对曰:“未尝见也。”于是佽非瞑目然攘臂拔剑曰:“武士可以仁义之礼说也,不可劫而夺也。此江中之腐肉朽骨,弃剑而已,余有奚爱焉?”赴江刺蛟,遂断其头。船中人尽活,风波毕除,荆爵为执圭。孔子闻之曰:“夫善载!腐肉朽骨弃剑者,佽非之谓乎?”故老子曰:“夫唯无以生为者,是贤于贵生焉。”

齐人淳于髠以从说魏王。魏王辩之。约车十乘,将使荆,辞而行。人以为从未足也,复以衡说,其辞若然,魏王乃止其行而疏其身。失从心志,而又不能成衡之事,是其所以固也。夫言有宗,事有本。失其宗本,技能虽多,不若其寡也,故周鼎著倕,而使龁其指,先王以见大巧之不可也。故慎子曰:“匠人知为门能以门,所以不知门也,故必杜然后能门。”

墨者有田鸠者,欲见秦惠王,约车申辕,留于秦,周年不得见。客有言之楚王者,往见楚王。楚甚悦之,予以节,使于秦。至,因见予之将军之节,惠王见而说之。出舍,喟然而叹,告从者曰:“吾留秦三年不得见,不识道之可以从楚也。”物故有近之而远,远之而近者。故大人之行,不掩以绳,至所极而已矣。此所谓筦子枭飞而维绳者。沣水之深千仞,而不受尘垢,投金铁鍼焉,则形见于外,非不深且清也,鱼鳖龙蛇莫之肯归也。是故石上不生五谷,秃山不游麋鹿,无所阴蔽隐也。

昔赵文子问于叔向曰:“晋六将军,其孰先亡乎?”对曰:“中行、知氏。”文子曰:“何乎?”对曰:“其为政也,以苛为察,以切为明,以刻下为忠,以计多为功。譬之犹廓革者也,廓之,大则大矣,裂之道也。”故老子曰:“其政闷闷,其民纯纯;其政察察,其民缺缺。”

景公谓太卜曰:“子之道何能?”对曰:“能动地。”晏子往见公,公曰:“寡人间太卜曰‘子之道何能?’对曰:‘能动地’,地可动乎?”晏子默然不对。出,见太卜曰:“昔吾见句星在房、心之间,地其动乎?”太卜曰:“然。”晏子出,太卜走往见公曰:“臣非能动地,地固将动也。”田子阳闻之曰:“晏子默然不对者,不欲太卜之死;往见太卜者,恐公之欺也。晏子可谓忠于上而惠于下矣。”故老子曰:“方而不割,廉而不判。”魏文侯筋诸大夫于曲阳,饮酒酣,文侯喟然叹曰:“吾独无豫让以为臣乎?”蹇重举白而进之,曰:“请浮君!”君曰:“何也?”对曰:“臣闻之:有命之父母不知孝子,有道之君不知忠臣。夫豫让之君亦何如哉?”文侯受觞而饮釂不献,曰:“无管仲、鲍叔以为臣,故有豫让之功。”故老子曰:“国家昏乱,有忠臣。”

孔子观桓公之庙,有器焉,谓之宥卮。孔子曰:“善哉!予得见此器。”顾曰:“弟子取水!”水至,灌之,其中则正,其盈则覆。孔子造然革容曰:“善哉持盈者乎!”子贡在侧曰:“请问持盈。”曰:“益而损之。”曰:“何谓益而损之?”曰:“夫物盛而衰,乐极则悲,日中而移,月盈而亏。是故聪明睿智,守之以愚;多闻博辩,守之以陋;武力毅勇,守之以畏;富贵广大,守之以俭;德施天下,守之以让。此五者,先王所以守天下而弗失也。反此五者,未尝不危也。”故老子曰:“服此道者不欲盈。夫唯不盈,故能弊而不新成。”

武王问太公曰:“寡人伐纣,天下是臣杀其主而下伐其上也。吾恐后世之用兵不休,斗争不已,为之奈何?”太公曰:“甚善,王之问也。夫未得兽者,唯恐其创之小也。已得之,唯恐伤肉之多也。王若欲久持之,则塞民于兑,道全为无用之事、烦扰之教。彼皆乐其业,供其情,昭昭而道冥冥,于是乃去其督而载之木,解其剑而带之笏。为三年之丧,令类不蕃。高辞卑让,使民不争。酒肉以通之,竽瑟以娱之,鬼神以畏之。繁文滋礼以飱其质,厚葬久丧以伣其家;含珠鳞施纶组,以贫其财,深凿高垄以尽其力。家贫族少,虑患者贫。以此移风,可以持天下弗失。”故老子曰:“化而欲作,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也。”

汜论训

古者有鍪而绻领以王天下者矣,其德生而不辱,予而不夺。天下不非其服,同怀其德。当此之时,阴阳和平,风雨时节,万物蕃息。乌鹊之巢可俯而探也,禽兽可羁而从也。岂必褒衣博带,句襟委章甫哉!

古者民泽处复穴,冬日则不胜霜雪雾露,夏日则不胜暑热蚊虻;圣人乃作,为之筑土构木以为宫室,上栋下宇以蔽风雨,以避寒暑,而百姓安之。伯余之初作衣也,掞麻索缕,手经指挂,其成犹网罗。后世为之机杼胜複,以便其用,而民得以揜形御寒。古者剡耜耜而耕,摩蜃而耨,木钩而樵,抱甀而汲,民劳而利薄,后世为诔耜鉏,斧柯而樵,桔皋而汲,民逸而利多焉,古者大川名谷冲绝道路,不通往来也,乃为窬木方版以为舟航,故地势有无得相委输。乃为靻蹻而超千里,肩荷负儋之勤也,而作为之揉轮建舆,驾马服牛,民以致远而不劳。为鸷禽猛兽之害伤人而无以禁御也,而作为之铸金锻铁,以为兵刃。猛兽不能为害。故民迫其难则求其便,困其患则造其备。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,就其所利。常故不可循,器械不可因也,则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。

古之制,婚礼不称主人,舜不告而娶,非礼也。立子以长,文王舍伯邑考而用武王,非制也。礼三十而娶,文王十三而生武王,非法也。夏后氏殡于阼阶之上,殷人殡于两楹之间,周人殡于西阶之上,此礼之不同者也。有虞氏用瓦棺,夏后氏堲周,殷人用槨,周人墙置翣,此葬之不同者也。夏后氏祭于闇,殷人祭于阳,周人祭于日出以朝,此祭之不同者也。尧《大章》,舜《九韶》,禹《大夏》,汤《大濩》,周《武象》,此乐之不同者也。故五帝异道而德覆天下,三王殊事而名施后世,此皆因时变而制礼乐者。譬犹师旷之施瑟柱也,所推移上下者,无寸尺之度,而靡不中音。故通于礼乐之情者能作音,有本主于中而以知榘彟之所周者也。

鲁昭公有慈母而爱之。死为之练冠,故有慈母之服。阳侯杀蓼侯而窃其夫人,故大飨废夫人之礼。先王之制,不宜则废之;未世之事,善则著之;是故礼乐未始有常也。故圣人制礼乐,而不制于礼乐。治国有常,而利民为本;政教有经,而令行为上。苟利于民,不必法古;苟周于事,不必循旧。夫夏商之衰也,不变法而亡。三代之起也,不相袭而王。故圣人法与时变,礼与俗化,衣服器械各便其用,法度制令各因其宜,故变古未可非,而循俗未足多也。

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,百家殊业,而皆务于治。王道缺而《诗》作;周室废、礼义坏而《春秋》作。《诗》《春秋》,学之美者也。皆衰世之造也,儒者循之以教导于世,岂若三代之盛哉!以《诗》《春秋》为古之道而贵之,又有未作《诗》《春秋》之时。夫道其缺也,不若道基全也。诵先王之收《诗》《书》,不若闻得其言。闻得其言,不若得其所以言。得其所以言者,言弗能言也。故道可道者,非常道也。

周公事文王也,行无专制,事无由己,身若不胜衣。言若不出口,有奉持于文王,洞洞属属,而将不能,恐失之,可谓能子矣。武王崩,成王幼少。周公继文王之业,履天子之籍,听天下之政,平夷狄之乱,诛管、蔡之罪,负扆而朝诸侯,诛赏制断,无所顾问,威动天地,声慑四海,可谓能武矣。成王既壮,周公属籍致政,北面委质而臣事之,请而后为,复而后行,无擅恣之志,无伐矜之色,可谓能臣矣。故一人之身而三变者,所以应时矣。何况乎君数易世,国数易君,人以其位达其好憎,以其威势供嗜欲,而欲以一行之礼,一定之法,应时偶变,其不能中权亦明矣。

故圣人所由曰道,所为曰事。道犹金石,一调不更;事犹琴瑟,每弦改调。故法制礼义者,治人之具也,而非所以为治也。故仁以为经,义以为纪,此万世不更者也。若乃人考其才而时省其用,虽日变可也。天下岂有常法哉!当于世事,得于人理,顺于天地,祥于鬼神,则可以正治矣。

古者人醇工庞,商朴女重,是以政教易化,风俗易移也。今世德益衰,民俗益薄,欲以朴重之法,治既弊之民,是犹无镝衔橜策錣而御馯马也。昔者,神农无制令而民从,唐虞有制令而无刑罚,夏后氏不负言,殷人誓,周人盟,逮至当今之世,忍訽而轻辱,贪得而寡羞,欲以神农之道治之,则其乱必矣。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,天下高之。今之时人辞官而隐处,为乡邑之下,岂可同哉!古之兵,弓剑而已矣,槽矛无击,修戟无刺。晚世之兵,隆冲以攻,渠幨以守,连弩以射,销车以斗。古之伐国,不杀黄口,不获二毛,于古为义,于今为笑。古之所以为荣者,今之所以为辱也。古之所以为治者,今之所以为乱也。

夫神农、伏羲,不施赏罚而民不为非,然而立政者不能废法而治民;舜执干戚而服有苗,然而征伐者不能释甲兵而制强暴。由此观之,法度者,所以论民俗而节缓急也;器械者,因时变而制宜适也。

夫圣人作法而万物制焉,贤者立礼而不肖者拘焉。制法之民,不可与远举;拘礼之人,不可使应变。耳不知清浊之分者,不可令调音;心不知治乱之源者,不可令制法。必有独闻之耳,独见之明,然后能擅道而行矣。

夫殷变夏,周变殷,春秋变周,三代之礼不同,何古之从?大人作而弟子循,知法治所由生,则应时而变;不知法治之源,虽循古,终乱。今世之法籍与时变,礼义与俗易,为学者循先袭业,据籍守旧教,以为非此不治,是犹持方枘而周圆凿也,欲得宜适致固焉,则难矣。今儒、墨者称三代文武而弗行,是言其所不行也;非今时之世而弗改,是行其非也,称其所是,行其所非,是以尽日极虑而无益于治,劳形竭智而无补于主也。今夫图工好画鬼魅,而憎图狗马者何也?鬼魅不世出,而狗马可日见也。夫存危治乱,非智不能,道而先称古,虽愚有余。故不用之法,圣王弗行;不验之言,圣王弗听。

天地之气,莫大于和。和者阴阳调、日夜分而生物,春分而生,秋分而成,生之与成,必得和之精。故圣人之道,宽而栗,严而温,柔而直,猛而仁。太刚则折,太柔则卷,圣人正在刚柔之间,乃得道之本。积阴则沉,积阳则飞,阴阳相接,乃能成和。

夫绳之为度也,可卷而伸也,引而伸之,可直而睎,故圣人以身体之。夫修而不横,短而不穷,直而不刚,久而不忘者,其唯绳乎!故恩推则懦,懦则不威;严推则猛,猛则不和;爱推则纵,纵则不令;刑推则虐,虐则无亲。昔者齐简公释其国家之柄而专任大臣,将相摄威擅势,私门成党,而公道不行。故使陈成田常、鸱夷子皮得成其难,使吕氏绝祀而陈氏有国者,此柔懦所生也。郑子阳刚毅而好罚,其于罚也,执而无赦。舍人有折弓者,畏罪而恐诛,则因猘狗之惊以杀子阳,此刚猛之所致也。今不知道者,见柔懦者侵,则矜为刚毅;见刚毅者亡,则矜为柔懦;此本无主于中,而见闻舛驰于外者也,故终身而无所定趋。譬犹不知音者之歌也,浊之则郁而无转,清之则燋而不讴。及至韩娥、秦青、薛谈之讴,侯同、曼声之歌,愤于志,积于内,盈而发音,则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,何则?中有本主以定清浊,不受于外而自为仪表也。今夫盲者行于道,人谓之左则左,谓之右则右,遇君子则易道,遇小人则陷沟壑,何则?目无以接物也。故魏两用楼翟、吴起而亡西河,湣王专用淖齿而死于东庙,无术以御之也。文王两用吕望、召公奭而王,楚庄王专任孙叔敖而霸,有术以御之也。

夫弦歌鼓舞以为乐,盘旋揖让以修礼,厚葬久丧以送死,孔子之所立也,而墨子非之。兼爱尚贤,右鬼非命,墨子之所立也,而杨子非之。全性保真,不以物累形,杨子之所立也,而孟子非也。趋舍人异,各有晓心。故是非有处,得其处则无非,失其处则无是。丹穴、太蒙、反踵、空同、大夏、北户、奇肱、修股之民,是非各异,习俗相反。君臣上、下、夫妇、父子,有以相使也。此之是,非彼之是也;此之非,非彼之非也;譬若斤斧椎凿之各有所施也。

禹之对以五音听治,县钟鼓磬铎,置鞀,以待四方之士,为号曰:“教寡人以道者击鼓,谕寡人以义者击钟,告寡人以事者振铎,谕寡人以忧者击磐,有狱讼者摇鞀。”当此之时,一馈而十起,一沐而三捉发,以劳天下之民,此而不能达善效忠者,则才不足也。秦之时,高为台榭,大为苑囿,远为驰道,铸金人,发适戍,入刍稾,头会箕赋,输于少府。丁壮丈夫,西至临洮狄道,东至会稽浮石,南至豫章桂林,北至飞狐阳原,道路死人以沟量。当此之时,忠谏者谓之不祥,而道仁义者谓之狂。逮至高皇帝,存亡继绝,举天下之大义,身自奋袂执锐,以为百姓请命于皇天。当此之时,于下雄俊豪英,暴露于野泽,前蒙矢石而后堕谿壑,出百死而给一生,以争天下之权,奋武厉诚,以决一旦之命。当此之时,丰衣博带而道儒墨者,以为不肖。逮至暴乱已胜,海内大定,继文之业,立武之功,履天子之图籍,造刘氏之貌冠,总邹鲁之儒墨,通行圣之遗教,戴天子之旗,乘大路,建九旋,撞大钟,击鸣鼓,奏《咸池》,扬干戚。当此之时,有立武者见疑。一世之间,而文武代为雌雄,有时而用也。今世之为武者则非文也,为文者则非武也。文武更相非,而不知时世之用也。此见隅曲之一指,而不知八极之广大也。故东面而望,不见西墙;南面而视,不睹北方。唯无所响者,则无所不通。

国之所以存者,道德也;家之所以亡者,理塞也。尧无百户之郭,舜无置锥之地,以有天下。禹无十人之众,汤无七里之分,以王诸侯。文王处岐周之间也,地方不过百里,而立为天子者,有王道也。夏桀、殷纣之盛也,人迹所至,舟车所通,莫不为郡县,然而身死人手,而为天下笑者,有亡形也。故圣人见化以观其征。德有盛衰,风先萌焉。故得王道者,虽小必大;有亡形者,虽成必败。夫夏之将亡,太史令终古先奔于商,三年而桀乃亡。殷之将败也,太史令向艺先归文王,期年而纣乃亡。故圣人之见存亡之迹、成败之际也,非待鸣条之野、甲子之日也。今谓强者胜则度地计众,富者利则量粟称金。若此,则千乘之君无不霸王者,而万乘之国无不破亡者矣。存亡之迹,若此其易知也,愚夫惷妇皆能论之。

赵襄子以晋阳之城霸,智伯以三晋之地擒,湣王以大齐亡,田单以即墨有功。故国之亡也,虽大不足恃;道之行也,虽小不可轻。由此观之,存在得道,而不在于大也;亡在失道,而不在于小也。《诗》云:“乃眷西顾,此惟与宅。”言去殷而迁于周也。故乱国之君,务广其地而不务仁义,务高其位而不务道德,是释其所以存,而造其所以亡也。故桀囚于焦门而不能自非其所行,而悔不杀汤于夏台。纣居于宣室而不反其过,而悔不诛文王于羑里。二君处强大势位,修仁义之道,汤武救罪之不给,何谋之敢当?若上乱三光之明,下失万民之心,虽微汤武,孰弗能夺也?今不审其在己者,而反备之于人,天下非一汤武也,杀一人则必有继之者也。且汤武之所以处小弱而能以王者,以其有道也;桀、纣之所以处强大而见夺者,以其无道也。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者,而反益己之所以夺,是趋亡之道也。

武王克殷,欲筑宫于五行之山,周公曰:“不可!夫五行之山,固塞险阻之地也,使我德能覆之,则天下纳其贡职者迴也;使我有暴乱之行,则天下之伐我难矣。”此所以三十六世而不夺也,周公可谓能持满矣。

昔者,《周书》有言曰:“上言者下用也,下言者上用也。上言者常也,下言者权也。”此存亡之术也。唯圣人为能知权。言而必信,期而必当,天下之高行也。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证之,尾生与妇人期而死之。直而证父,信而溺死,虽有直信,孰能责之?夫三军矫命,过之大者也。秦穆公兴兵袭郑,过周而东。郑贾人弦高将西贩牛,道遇秦师于周、郑之间,乃矫郑伯之命,犒以十二牛,宾秦师而却之,以存郑国。故事有所至,信反为过,诞反为功。何谓失礼而有大功?昔楚恭王战于阴陵,潘尪、养由基、黄衰微、公孙丙相与篡之,恭王惧而失体,黄衰微举足蹴其体,恭王乃觉,怒其失礼,夺体而起,四大夫载而行。昔苍吾绕娶妻而美,以让兄,此所谓忠爱而不可行者也。是故圣人论事之局曲直,与之屈伸偃仰,无常仪表,时屈时伸。卑弱柔如蒲苇,非摄夺也;刚强猛毅,志厉青云,非本矜也,以乘时应变也。

夫君臣之接,屈膝卑拜,以相尊礼也。至其迫于患也,则举足蹴其体,天下莫能非也。是故忠之所在,礼不足以难之也。孝子之事亲,和颜卑体,奉带运履。至其溺也,则捽其发而拯,非敢骄侮,以救其死也。故溺则捽父,祝则名君,势不得不然也,此权之所设也。故孔子曰:“可以共学矣,而未可以适道也。可与适道,未可以立也。可以立,未可与权。”权者,圣人之所独见也。故忤而后合者,谓之知权;合而后舛者,谓之不知权。不知权者,善反丑也。故礼者,实之华而伪之文也,方于卒迫穷遽之中也,则无所用矣。是故圣人以文交于世,而以实从事于宜,不结于一迹之涂,凝滞而不化,是故败事小而成事多,号令行于天下而莫之能非矣。

猩猩知往而不知来,干鹄知来而不知往,此修短之分也。昔者苌弘,周室之执数者也。天地之气,日月之行,风雨之变,律历之数,无所不通,然而不能自知,车裂而死。苏秦,匹夫徒步之人也,靻蹻嬴盖,经营万乘之主,服诺诸侯,然不自免于车裂之患。徐偃王被服慈惠,身行仁义,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,然而身死国亡,子孙无类。大夫种辅翼越王勾践,而为之报怨雪耻,擒夫差之身,开地数千里,然而身伏属镂而死。此皆达于治乱之机,而未知全性之具者。故苌弘知天道而不知人事,苏秦知权谋而不知祸福,徐偃王知仁义而不知时,大夫种知忠而不知谋。圣人则不然,论世而为之事,权事而为之谋,是以舒之天下而不窕,内之寻常而不塞。使天下荒乱,礼义绝,纲纪废,强弱相乘,力征相攘,臣主无差,贵贱无序,甲胄生虮虱,燕雀处帷幄,而兵不休息,而乃始服属臾之貌、恭俭之礼,则必灭抑而不能兴矣。天下安宁,政教和平,百姓肃睦,上下相亲,而乃始立气矜,奋勇力,则必不免于有司之法矣。是故圣者,能阴能阳,能弱能强,随时而动静,因资而立功,物动而知其反,事萌而察其变,化则为之象,运则为之应。是以终身行而无所困。

故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,有可言而不可行者,有易为而难成者,有难成而易败者,所谓可行而不可言者,趋舍也;可言而不可行者,伪诈也;易为而难成者,事也;难成而易败者,名也。此四策者,圣人之所独见而留意也。誳寸而伸尺,圣人为之;小枉而大直,君子行之。周公有杀弟之累,齐桓公有争国之名,然而周人以义补缺,桓公以功灭丑,而皆为贤。今以人之小过,揜其大美,则天下无圣王贤相矣。故目中有疵,不害于视,不可的也。喉中有病,无害于息,不可凿也。河上之丘冢,不可胜数,犹之为易也。水激兴波,高下相临,差以寻常,犹之为平。昔者曹子为鲁将兵,三战不胜,亡地千里。使曹子计不顾后,足不旋踵,刎颈于陈中,则终身为破军擒将矣。然而曹子不羞其败,耻死而无功,柯之盟,揄三尺之刃,造桓公之胸,三战所亡,一朝而反之,勇闻于天下,功立于鲁国。管仲辅公子纠而不能遂,不可谓智;遁逃奔走,不死其难,不可谓勇;束缚,桎梏,不讳其耻,不可谓贞。当此三行者,布衣弗友,人君弗臣。然而管仲免于累绁之中,立齐国之政,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。使管仲出死捐躯,不顾后图,岂有此霸功哉?

今人君论其臣也,不计其大功,总其略行,而求其小善,则失贤之数也。故人有厚德,无间其小节,而有大誉,无疵其小故。夫牛蹄之涔不能生鳣鲔,而蜂房不容鹄卵,小形不足以包大体也。夫人之情莫不有所短,诚其大略是也,虽有小过,不足以为累,若其大略非也,虽有闾里之行,未足大举。夫颜喙聚,梁父之大盗也,而为齐忠臣。段干木,晋国之大驵也,而为文侯师。孟卯妻其嫂,有五子焉,然而相魏,宁其危,解其患。景阳淫酒,被发而御于妇人,威服诸侯。此四人者,皆有所短,然而功名不灭者,其略得也。季襄、陈仲子立节抗行,不入湾君之朝,不食乱世之食,遂饿而死。不能存亡接绝者何?小节伸而大略屈。故小谨者无成功,訾行者不容于众;体大者节疏,蹠距者举远。

自古及今,五帝三王,未有能全其行者也。故《易》曰:“小过亨,利贞。”言人莫不有过,而不欲其大也。

夫尧、舜、汤、武,世主之隆也;齐桓、晋文,五霸之豪英也。然尧有不慈之名,舜有卑父之谤,汤、武有放弑之事,五伯有暴乱之谋。是故君子不责备于一人。方正而不以割,廉直而不以切,博通而不以訾,文武而不以责。求于一人则任以人力,自修则以道德。责人以人力,易偿也;自修以道德,难为也。难为则行高矣,易偿则求澹矣。夫夏后氏之璜,不能无考;明月之珠,不能无颣;然而天下宝之者何也?其小恶不足妨大美也。今志人之所短,而忘人之所修,而求得其贤乎天下,则难矣。

夫百里奚之饭牛,伊尹之负鼎,太公之鼓刀,宁戚之商歌,其美有存焉者矣。众人见其位之卑贱,事之洿辱,而不知其大略,以为不肖。及其为天子三公,而立为诸侯贤相,乃始信于异众也。夫发于鼎俎之间,出于屠酤之肆,解于累绁之中,兴于牛颔之下,洗之以汤沐,祓之以爟火,立之于本朝之上,倚之于三公之位,内不惭于国家,外不愧于诸侯,符势有以内合。故未有功而知其贤者,尧之知舜;功成事立而知其贤者,市人之知舜也。为是释度数而求之于朝肆草莽之中,其失人也必多矣。何则?能效其求,而不知其所以取人也。

夫物之相类者,世主之所乱惑也;嫌疑肖象者,众人之所眩耀。故狠者类知而非知,愚者类仁而非仁,戆者类勇而非勇。使人之相去也,若玉之与石,美之与恶,则论人易矣。夫乱人者,芎之与藁本也,蛇床之与糜芜也,此皆相似者。故剑工惑剑之似莫邪者,唯欧冶能名其种;玉工眩玉之似碧卢者,唯猗顿不失其情;暗主乱于奸臣小人之疑君子者,唯圣人能见微以知明。故蛇举首尺,而修短可知也;象见其牙,而大小可论也;薛烛庸子见若狐甲于剑,而利钝识矣;臾儿易牙,淄渑之水合者,尝一哈水而甘苦知矣。故圣人之论贤也,见其一行而贤不肖分矣。孔子辞廪丘,终不盗刀钩;许由让天子,终不利封侯。故未尝的而不敢握火者,见其有所烧也;未尝伤而不敢握刃者,见其有所害也。由此观之,见者可以论未发也,而观小节可以知大体矣。故论人之道,贵则观其所举,富则观其所施,穷则观其所不受,贱则观其所不为,贫则观其所不取。视其更难以知其勇,动以喜乐以观其守,委以财货以论其仁,振以恐惧以知其节,则人情备矣。

古之善赏者,费少而劝众;善罚者,刑省而奸禁;善予者,用约而为德;善取者,人多而无怨。赵襄子围于晋阳,罢围而赏有功者五人,高赫为赏首。左右曰:“晋阳之难,赫无大功,今为赏首何也?”襄子曰:“晋阳之围,寡人社稷危,国家殆,群臣无不有骄侮之心,唯赫不失君臣之礼”,故赏一人,而天下为忠之臣者莫不终忠于其君,此赏少而劝善者众也。齐威王设大鼎于庭中,而数无盐令曰:“子之誉日闻吾耳,察子之事,田野芜,仓廪虚,囹圄实,予以奸事我者也。”乃烹之。齐以此三十二岁道路不拾遗。此刑省奸禁者也,秦穆公出游而车败,右服失马,野人得之,穆公追而及之岐山之阳,野人方屠而食之。穆公曰:“夫食骏马之肉,而不还饮酒者,伤人。吾恐其伤汝等。”遍饮而去之。处一年,与晋惠公为韩之战。晋师围穆公之车,梁由靡扣穆公之骖,获之。食马肉者三百余人皆出死为穆公战于车下,遂克晋,虏惠公以归。此用约而为德者也。齐桓公将欲征伐,甲兵不足,令有重罪者出犀甲一朝,有轻罪者赎以金分,讼而不胜者出一束箭。百姓皆说,乃矫箭为矢,铸金而为刃,以伐不义而征无道,遂霸天下,此入多而无怨者也。故圣人因民之所喜而劝善,因民之所恶而禁奸,故赏一人而天下誉之,罚一人而天下畏之。故至赏不费,至刑不滥。孔子诛少正卯,而鲁国之邪塞;子产诛邓析,而郑国之奸禁;以近喻远,以小知大也。故圣人守约而治广者,此之谓也。

天下莫易于为善,而莫难于为不善也。所谓为善者,静而无为也。所谓为不善者,躁而多欲也。适情辞余,无所诱惑,循性保真,无变于己。故曰为善易。越城郭,逾险塞,奸符节,盗管金,篡弑矫诬,非人之性也,故曰为不善难。今之所以犯囹圄之罪而陷于刑戮之患者,由嗜欲无厌,不循度量之故也。何以知其然?天下县官法曰:“发墓者诛,窃盗者刑。”此执政之所司也。夫法令网其奸邪,勒率随其踪迹,无愚夫意妇皆知为奸之无脱也,犯禁之不得免也。然而不材子不胜其欲,蒙死亡之罪,而被刑戮之羞,然而立秋之后,司寇之徒继踵于门,而死市之人血流于路。何则?惑于财利之得而蔽于死亡之患也。夫今陈卒设兵,两军相当,将施令曰:“斩首拜爵,而屈挠者要斩!”然而队阶之卒皆不能前遂斩首之功,而后被要斩之罪,是去恐死而就必死也。故利害之反,祸福之接,不可不审也。

事或欲之,适足以失之;或避之,适足以就之。楚人有乘船而遇大风者,波至而自投于水。非不贪生而畏死也,惑于恐死而反忘生也。故人之嗜欲,亦犹此也。齐人有盗金者,当市繁之时,至掇而走,勒问其故曰:“而盗金于市中,何也?”对曰:“吾不见人,徒见金耳。”志所欲则忘其为矣。是故圣人审动静之变,而适受与之度,理好憎之情,和喜怒之节。夫动静得,则患弗过也;受与适,则罪弗累也;好憎理,则忧弗近也;喜怒节,则怨弗犯也。故达道之人,不苟得,不让福,其有弗弃,非其有弗索,常满而不溢,恒虚而易足。今夫霤水足以溢壶榼,而江河不能实漏巵。故人心犹是也。自当以道术度量,食充虚,衣御寒,则足以养七尺之形矣。若无道术度量而以自俭约,则万乘之势不足以为尊,天下之富不足以为乐矣。孙叔敖三去令尹而无忧色,爵禄不能累也。荆佽非两蛟夹绕其船而志不动,怪物不能惊也。圣人心平志易,精神内守,物莫足以惑之。

夫醉者,俯入城门,以为七尺之闺也;超江淮,以为寻常之沟也,酒浊其神也。怯者,夜见立表,以为鬼也;见寝石,以为虎也;惧揜其气也。又况无天地之怪物乎?夫雌雄相接,阴阳相薄,羽者为刍,毛者为驹犊,柔者为皮肉,坚者为齿角,人弗怪也。水生蚘蜃,山生金玉,人弗怪也。老槐生火,久血为燐,人弗怪也。山出枭阳,水生罔象,木生毕方,井生坟羊,人怪之,闻见鲜而识物浅也,天下之怪物,圣人之所独见;利害之反复,知者之所独明达也。

同异嫌疑者,世俗之所眩惑也。夫见不可布于海内,闻不可明于百姓。是故因鬼神擎祥而为之立禁,总形推类而为之变象。何以知其然也?世俗言曰:“飨大高者而彘为上牲,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,相戏以刃者太祖軵其肘,枕户橉而卧者鬼神蹠其首。”此皆不著于法令,而圣人之所不口传也。夫飨大高而彘为上牲者,非彘能贤于野兽麋鹿也,而神明独飨之,何也?以为彘者,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也,故因其便以尊之。裘不可以藏者,非能具绨绵曼帛温暖于身也。世以为裘者难得贵贾之物也,而不可传于后世,无益于死者,而足以养生,故因其资以詟之。相戏以刃,太祖軵其肘者,夫以刃相戏,必为过失,过失相伤,其患必大,无涉血之仇争忿斗,而以小事自内于刑戮,愚者所不知忌也,故因太祖以累其心。枕户橉而卧,鬼神履其首者,使鬼神能玄化,则不待户牖之行。若循虚而出入,则亦无能履也。夫户牖者,风气之所从往来,而风气者,阴阳相捔角也,离者必病,故托鬼神以伸诫之也。凡此之属,皆不可胜著于书策竹帛而藏于官府者也,故以祥明之,为愚者之不知其害,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,所由来者远矣。而愚者以为祥,而狠者以为非,唯有道者能通其志。

今世之祭井灶门户箕帚臼杵者,非以其神为能飨之也,恃赖其德,烦苦之无已也。是故以时见其德,所以不忘其功也。触石而出,肤寸而合,不崇朝而雨天下者,唯太山。赤地三年而不绝流,泽及百里而润草木者,唯江河也。是以天子秩而祭之,故马免人于难者,其死也葬之。牛,其死也,葬以大车为荐。牛马有功犹不可忘,又况人乎!此圣人所以重仁袭恩。故炎帝于火,死而为灶;禹劳天下,死而为社;后稷作稼穑,列而为稷;羿除天下之害,死而为宗布。此鬼神之所以立。

北楚有任侠者,其子孙数谏而止之,不听也,县有贼,大搜其庐,事果发觉,夜惊而走,追,道及之,其所施德者皆为之战,得免而遂反,语其子曰:“汝数止吾为侠,今有难,果赖而免身,而谏我,不可用也。”知所以免于难,而不知所以无难。论事如此,岂不惑哉?

宋人有嫁子者,告其子曰:“嫁未必成也。有如出,不可不私藏。私藏而富,其于以复嫁易。”其子听父之计,窃而藏之。若公知其盗也,逐而去之。其父不自非也,而反得其计。知为出藏财,而不知藏财所以出也。为论如此,岂不勃哉!

今夫僦载者,救一车之任,极一牛之力,为轴之折也,有如辕轴其上以为造,不知轴辕之趣轴折也。楚王之佩玦而逐菟,为走而破其玦也,因佩两玦以为之豫,两玦相触,破乃逾疾。乱国之治,有似于此。

夫鸱目大而眎不若鼠,蚈足众而走不若蛇,物固有大不若小,众不若少者。及至夫强之弱,弱之强,危之安,存之亡也,非圣人,孰能观之?大小尊卑,未足以论也,唯道之在者为贵。何以明之?天子处于效亭,则九卿趋,大夫走,坐者伏,倚者齐。当此之时,明堂太庙,悬冠解剑,缓带而寝。非郊亭大而庙堂狭小也,至尊居之也。天道之贵也,非特天子之为尊也,所在而众仰之。夫蛰虫鹊巢,皆向天一者,至和在焉尔。帝者诚能包禀道,合至和,则禽兽草木莫不被其泽矣,而况兆民乎!

诠言训

洞同天地,浑沌为朴,未造而成物,谓之太一。同出于一,所为各异,有鸟有鱼有兽,谓之分物。方以类别,物以群分,性命不同,皆形于有。隔而不通,分而为万物,莫能及宗,故动而谓之生,死而谓之穷,皆为物矣,非不物而物物者也,物物者亡乎万物之中。

稽古太初,人生于无,形于有,有形而制于物。能反其所生,若未有形,谓之真人。真人者,未始分于太一者也。圣人不为名尸,不为谋府,不为事任,不为智主,藏无形,行无迹,游无朕。不为福先,不为祸始,保于虚无,动于不得已。欲福者或为祸,欲利者或离害。故无为而宁者,失其所以宁则危:无事而治者,失其所以治则乱。星列于天而明,故人指之;义列于德而见,故人视之。人之所指,动则有章;人之所视,行则有迹。动有章则词,行有迹则议,故圣人掩明于不形,藏迹于无为。王子庆忌死于剑,羿死于桃棓,子路菹于卫,苏秦死于口。人莫不贵其所有,而贱其所短,然而皆溺其所贵,而极其所贱,所贵者有形,所贱者无朕也,故虎豹之强来射,蝯貁之捷来措。人能贵其所贱,贱其所贵,可与言至论矣。

自信者不可以诽誉迁也,知足者不可以势利诱也,故通性之情者,不务性之所无以为;通命之情者,不忧命之所无奈何;通于道者,物莫不足滑其调。詹何曰:“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。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。”矩不正,不可以为方;规不正;不可以为员;身者,事之规矩也,未尝枉己而能正人者也。原天命,治心术,理好憎,适情性,则治道通矣。原天命则不惑祸福,治心术,则不妄喜怒;理好憎则不贪无用,适情性则欲不过节。不惑祸福则动静循理,不妄喜怒则赏罚不阿,不贪无用则不似欲用害性,欲不过节则养性知足。凡此四者,弗求于外,弗假于人,反己而得矣。天下不可以智为也,不可以事治也,不可以仁附也,不可以强胜也。五者,皆人才也,德不盛,不能成一焉。德立则五无殆,五见则德无位矣。故得道则愚者有余,失道则智者不足。渡水而无游数,虽强必沉;有游数,虽羸必遂;又况托于舟航之上乎!

为治之本,务在于安民。安民之本,在于足用。足用之本,在于勿夺时。勿夺时之本,在于省事。省事之本,在于节欲。节欲之本,在于反性。反性之本,在于去载。去载则虚,虚则平。平者,道之素也;虚者,道之舍也。能有天下者必不失其国,能有其国者必不丧其家,能治其家者必不遗其身,能修其身者必不忘其心,能原其心者必不亏其性,能全其性者必不惑于道。故广成子曰:“慎守而内,周闭而外亲,多知为败,毋亲毋听,抱神以静,形将自正。不得之己而能知彼者,未之有也。”故《易》曰:“括囊,无咎无誉。”能成霸王者,必得胜者也;能胜敌者,必强者也;能强者,必用人力者也;能用人力者,必得人心也。能得人心者,必自得者也;能自得者,必柔弱也。强胜不若己者,至于与同则格;柔胜出于己者,其力不可度。故能以众不胜成大胜者,唯圣人能之。

善游者,不学刺舟而便用之;劲坺者,不学骑马而便居之。轻天下者,身不累于物,故能处之。泰王亶父处邠,狄人攻之,事之以皮币珠玉而不听,乃谢耆者而徙岐周,百姓携幼扶老而从之,遂成国焉。推此意,四世而有天下,不亦宜乎!无以天下为者,必能治天下者。霜雪雨露,生杀万物,天无为焉,犹之贵天也。厌文搔法,治官理民者,有司也,君无事焉。犹尊君也。辟地垦草者,后稷也;决河濬江者,禹也;听狱制中者,皋陶也;有圣名者,尧也。故得道以御者,身虽无能,必使能者为己用。不得其道,伎艺虽多,未有益也。方船济乎江,有虚船从一方来,触而覆之,虽有忮心,必无怨色。有一人在其中,一谓张之,一谓歙之,再三呼而不应,必以丑声随其后。向不怒而今怒,向虚而今实也。人能虚己以游于世,孰能訾之!

释道而任智者必危,弃数而用才者必困,有以欲多而亡者,未有以无欲而危者也;有以欲治而乱者,未有以守常而失者也。故智不足免患,愚不足以至于失宁。守其分,循其理,失之不忧,得之不喜,故成者非所为也,得者非所求也。入者有受而无取,出者有授而无予,因春而生,因秋而杀;所生者弗德,所杀者非怨,则几于道也。

圣人不为可非之行,不憎人之非已也;修足誉之德,不求人之誉己也。不能使祸不至,信己之不迎也;不能使福必来,信己之不攘也。祸之至也,百其求所生,故穷而不忧;福之至也,非其求所成,故通而弗矜。知祸福之制不在于己也,故闲居而乐,无为而治。圣人守其所以有,不求其所未得。求其所无,则所有者亡矣;修其所有,则所欲者至。故用兵者,先为不可胜,以待敌之可胜也;治国者,先为不可夺,以待敌之可夺也。舜修之历山而海内从化,文王修之歧周而天下移风。使舜趋天下之利,而忘修己之道,身犹弗能保,何尺地之有!故治未固于不乱,而事为治者,必危;行未固于无非,而急求名者,必剉也。福莫大无祸,利莫美不丧。动之为物,不损则益,不成则毁,不利则病,皆险也,道之者危。故秦胜乎戎而败乎骰,楚胜乎诸夏而败乎柏莒。故道不可以劝而就利者,而可以宁避害者。故常无祸,不常有福;常无罪,不常有功。

圣人无思虑,无设储,来者弗迎,去者弗将,人虽东西南北,独立中央。故处众枉之中不失其直,天下皆流,独不离其坛域。故不为善,不避丑,遵天之道;不为始,不专己,循天之理。不豫谋,不弃时。与天为期;不求得,不辞福,从天之则。不求所无,不失所得,内无祸,外无福,祸福不生,安有人贼?为善则观,为不善则议;观则生贵,议则生患。故道术不可以进而求名,而可以退而修身;不可以得利,而可以离害。故圣人不以行求名,不以智见誉。法修自然,己无所与。虑不胜数,行不胜德,事不胜道。为者有不成,求者有不得。人有穷,而道无不通,与道争则凶。故《诗》曰:“弗识弗知,顺帝之则。”有智而无为,与无智者同道;有能而无事,与无能者同德。其智也,皆之者至,然后觉其动也;使之者至,然后觉其为也。有智若无智,有能若无能,道理为正也,故功盖天下,不施其美;泽及后世,不有其名;道理通而人伪灭也。

名与道不两明,人受名,则道不用,道胜人则名息矣,道与人竞长。章人者,息道者也。人章道息,则危不远矣。故世有盛名,则衰之日至矣。欲尸名者必为善。货欲为善者必生事,事生则释公而就私,货数而任己。欲见誉于为善,而立名于为质,则治不修故,而事不须时。治不修故,则多责;事不须时,则无功。责多功鲜,无以塞之,则妄发而邀当,妄为而要中。功之成也,不足以更责,事之败也,不足以獘身。故重为善若重为非,而几于道矣。

天下非无信士也,临货分财必探筹而定分,以为有心者之于平,不若无心者也。天下非无廉士也,然而守重宝者必关户而全封,以为有欲者之于廉,不若无欲者也。人举其疵则怨人,鉴见其丑则善鉴。人能接物而不与己焉,则兔于累矣。公孙龙粲于辞而贸名,邓析巧辩而乱法,苏秦善说而亡国。由其道则善无章,修其理则巧无名。故以巧斗力者,始于阳,常卒于阴;以慧治国者,始于治,常卒于乱。使水流下,孰弗能治;激而上之,非巧不能。故文胜则质掩,邪巧则正塞之也。

德可以自修,而不可以使人暴;道可以自治,而不可以使人乱。虽有圣贤之宝,不遇暴乱之世,可以全身,而未可以霸王也。汤、武之王也,遇桀、纣之暴也。桀、纣非以汤、武之贤暴也,汤、武遭桀、纣之暴而王也。故虽贤王,必待遇。遇者,能遭于时而得之也,非智能所求而成也。君子修行而使善无名,布施而使仁无章,故士行善而不知善之所由来,民诣利而不知利之所由出。故无为而自治。善有章则士争名,利有本则民争功利二争者生,虽有贤者,弗能治。故圣人掩迹于为善,而息名于为仁也。

外交而为援,事大而为安,不叵内治而待时。凡事人者,非以宝币,必以卑辞。事以玉帛,则货弹而欲不餍;卑体婉辞,则谕说而交不结;约束誓盟,则约定而反无日;虽割国之锱锤以事人,而无自恃之道,不足以为全。若诚外释交之策,而慎修其境内之事,尽其地力以多其积,厉其民死以牢其城,上下一心,君臣同志,与之守社稷,教死而民弗离,则为名者不伐无罪,而为利者不攻难胜,此必全之道也。

民有道所同道,有法所同守,为义之不能相固,威之不能相必也,故立君以一民。君执一则治,无常则乱。君道者,非所以为也,所以无为也。何谓无为?智者不以位为事,勇者不以位为暴,仁者不以位为患,可谓无为矣。夫无为,则得于一也。一也者,万物之本也,无敌之道也。凡人之性,少则猖狂,壮则暴强,老则好利。一身之身既数变矣,又况君数易法,国数易君!人以其位通其好憎,下之径衙不可胜理,故君失一则乱,甚于无君之时。故《诗》曰:“不愆不忘,率由旧章。”此之谓也。

君好智,则倍时而任己,弃数而用虑。天下之物博而智浅,以浅搪博,未有能者也。独任其智,失必多。矣。故好智,穷术也;好勇,则轻敌而简备,自偩而辞助。一人之力以御强敌,不杖众多而专用身才,必不堪也。故好勇,危术也。好与,则无定分。上之分不定,则下之望无止。若多赋敛,实府库,则与民为仇。少取多与,数未之有也。故好与,来怨之道也。仁智勇力,人之美才也,而莫足以治天下。由此观之,贤能之不足任也,而道术之可修明矣。

圣人胜心,众人胜欲。君子行正气,小人行邪气。内便于性,外合于义,循理而动,不系于物者,正气也。重于滋味,淫于声色,发于喜怒,不顾后患者,邪气也。邪与正相伤,欲与性相害,不可两立。一置一废,故圣人损欲而从事于性。目好色,耳好声,口好味,接而说之。不知利害嗜欲也,食之不宁于体,听之不合于道,视之不便于性。三官交争,以义为制者,心也。割痤疽非不痛也,饮毒药非不苦也,然而为之者,便于身也。渴而饮水非不快也,饥而大飱非不澹也,然而弗为者,害于性也。此四者,耳目鼻口不知所取去,心为之制,各得其所。由是观之,欲之不可胜,明矣。凡治身养性,节寝处,适饮食,和喜怒,便动静,使在己者得,而邪气因而不生,岂若忧瘤疵之与痤疽之发,而豫备之哉!夫函牛之鼎沸而蝇蚋弗敢入,昆山之玉滇而尘垢弗能污也。圣人无去之心而心无丑,无取之美而美不失。故奈把思亲不求福,飨宾修敬不思德,唯弗求者能有之。

处尊位者,以有公道而无私说,故称尊焉,不称贤也;有大地者,以有常术而无铃谋,故称平焉,不称智也。内无暴事以离怨于百姓,外无贤行以见忌于诸侯,上下之礼,袭而不离,而为论者然不见所观焉,此所谓藏无形者。非藏无形,孰能形!三代之所道者,因也。故禹决江河,因水也;后稷播种树谷,因地也;汤、武平暴乱,因时也。故天下可得而不可取也,霸王可受而不可求也。在智则人与之讼,在力则人与之争。未有使人无智者,有使人不能用其智于己者也;未有使人无力者,有使人不能施其力于己者也。此两者常在久见。故君贤不见,诸侯不备;不肖不见,则百姓不怨。百姓不怨则民用可得,诸侯弗备则天下之时可承。事所与众同也,功所与时成也,圣人无焉。故老子曰:“虎无所措其爪,兕无所措其角。”盖谓此也。鼓不灭于声,故能有声;镜不没于形,故能有形。金石有声,弗叩弗鸣;管萧有音,弗吹无声。圣人内藏,不为物先倡,事来而制,物至而应。饰其外者伤其内,扶其情者害其神,见其文者蔽其质。无须臾忘为质者,必困于性;百步之中不忘其容者必累其形。故羽翼美者伤骨骸,枝叶美者害根茎。能两美者,天下无之也。

天有明,不忧民之晦也,百姓穿户凿牖,自取照焉。地有财,不忧民之贫也,百姓伐木芟草,自取富焉。至德道者若丘山,嵬然不动,行者以为期也。直己而足物,不为人赣,用之者亦不受其德,故宁而能久。天地无予也,故无夺也;日月无德也,故无怨也。喜德者必多怨,喜予者必善夺。唯灭迹于无为,而随天地自然者,唯能胜理,而为受名。名兴则道行,道行则人无位矣。故誉生则毁随之,善见则怨从之。利则为害始,福则为祸先。唯不求利者为无害,唯不求福者为无祸。侯而求霸者,必失其侯,霸而求王者必丧其霸。故国以全为常,霸王其寄也;身以生为常,富贵其寄也,能不以天下伤其国,而不以国害其身者,焉可以托天下也。不知道者,释其所已有,而求其所未得也。苦心愁虑以行曲,故福至则喜,祸至则怖,神劳于谋,智遽干事;祸福萌生,终身不悔,己之所生,乃仅愁人。不喜则忧,中未尝平;持无所监,谓之狂生。

人主好仁,则无功者赏,有罪者释;好刑,则有功者废,无罪者诛。及无好者,诛而无怨,施而不德,放准循绳,身无与事,若天若地,何不覆载。故合而舍之者君也,制而诛之者法也,民已受诛,怨无所灭,谓之道。道胜,则人无事矣。圣人无屈奇之眼,无瑰异之行,眼不视,行不观,言不议,通而不华,穷而不慑,荣而不显,隐而不穷,异而不见怪,容而与众同,无以名之,此之谓大通。升降揖让,趋翔周游,不得已而为也。非性所有于身,情无符检,行所不得已之事,而不解构耳,岂加故为哉!故不得已而歌者,不事为悲;不得已而舞者:不矜为丽。歌舞而不事为悲丽者,皆无有根心者。善博者不欲牟,不恐不胜,平心定意,捉得其齐,行由其理,虽不必胜,得筹必多。何则?胜在于数,不在于欲。驰者不贪最先,不恐独后,缓急调乎手,御心调乎马,虽不能必先载,马力必尽矣。何则?先在于数,而不在于欲也。是故灭欲则数胜,弃智则道立矣。贾多端则贫,工多技则穷,心不一也。故木之大者害其条,水之大者害其深。有智而无术,虽钻之不通;有百技而无一道,虽得之弗能守。故《诗》曰:“淑人君子,其仪一也。其仪一也,心如结也。”君子其结于一乎!

舜弹五弦之琴,而歌《南风》之诗,以治天下。周公骰蠕不收于前,钟鼓不解于悬,以辅成王而海内平。匹夫百晦一守,不逞启处,无所移之也。以一人兼听天下,日有余而治不足,使人为之也。处尊位者如尸,守官者如祝宰。尸虽能剥狗烧彘,弗为也,弗能无亏;俎豆之列次,黍稷之先后,虽知弗教也,弗能害也。不能祝者,不可以为祝,无害于为尸;不能御者,不可以为仆,无害于为佐。故位愈尊而身愈佚,身愈大而事愈少。譬如张琴,小弦虽急,大弦必缓。

无为者,道之体也;执后者,道之容也。无为制有为,术也;执后之制先,数也。放于术则强,审于数则宁。今与人卞氏之壁,未受者,先也;求而致之,虽怨不逆者,后也。三人同舍,二人相争,争者各自以为直,不能相听,一人虽愚,必从而决之,非以智,不争也。两人相斗,一赢在侧,助一人则胜,救一人则免,斗者虽强,必制一赢,非以勇也,以不斗也。由此观之,后之制先,静之胜躁,数也。倍道弃数,以求苟遇,变常易故,以知要遮,过则自非,中则以为候,暗行缪改,终身不瞎:此之谓狂。有祸则础,有福则赢,有过则悔,有功则矜,遂不知反:此谓狂人。

员之中规,方之中矩,行成兽,止成文,可以将少,而不可以将众。萝菜成行,瓶瓯有堤,量粟而春,数米而炊,可以治家,而不可以治国,涤杯而食,洗爵而饮,浣而后馈,可以养家老,而不可以飨三军。非易不可以治大,非简不可以合众。大乐必易,大礼必简。易故能天,简故能地。大乐无怨,大礼不责,四海之内,莫不系统,故能帝也。

心有忧者,筐床袄席,弗能安也,菰饭刍牛,弗能甘也,琴瑟鸣芋弗能乐也。患解忧除,然后食甘寝宁,居安游乐。由是观之,生有以乐也,死有以哀也。今务益性之所不能乐,而以害性之所以乐,故虽富有天下,贵为天子,而不免为哀之人。

凡人之性,乐恬而憎悯,乐佚而憎劳。心常无欲,可谓恬矣;形常无事,可谓佚矣。游心于恬,舍形于佚,以俟天命,自乐于内,无急于外,虽天下之大,不足以易其一概日月廋而无溉于志,故虽贱如贵,虽贫如富。大道无形,大仁无亲,大辩无声,大廉不嗛,大勇不矜,五者无弃,而几乡方矣。

军多令则乱,酒多约则辩。乱则降北,辩则本贼。故始于都者常大于鄙,始于乐者,常大于悲,其作始简者,其终本必调。今有美酒嘉肴以相飨,卑体婉辞以接之,欲以合欢,争盈爵之间反生斗,斗而相伤,三族结怨,反其所憎,此酒之败也。《诗》之失僻,乐之失刺,礼之失责。徵音非无羽声也,羽音非无徵声也。五音莫不有声,而以徵羽定名者,以胜者也。故仁义智勇,圣人之所以备有也,然而皆立一名者,言其大者也。阳气起于东北,尽于西南;阴气起于西南,尽于东北。阴阳之始,皆调适相似,日长其类,以侵相远,或热焦沙,或寒凝水,故圣人谨慎其所积。水出于山而入于海,稼生于野而藏于凛,见所始则知终矣。席之先雚蕈,樽之上玄酒,沮之先生鱼,豆之先泰羹,此皆不快于耳目,不适于口腹,而先王贵之,先本而后未。圣人之接物,千变万轸,必有不化面应化者。夫寒之与暖相反,大寒地诉水凝,火弗为衰其暑;大热烁石流金,火弗为益其烈。寒暑之变,无损益于己,质有之也。

圣人常后而不先,常应而不唱;不进而求,不退而让;随时三年,时去我先;去时三年,时在我后;无去无就,中立其所。天道无亲,唯德是与。有道者,不失时与人;无道者,失于时而取人。直己而待命,时之至不可迎而反也;要遮而求合,时之去不可追而援也。故不曰我无以为而天下远,不曰我不欲而天下不至。古之存己者,乐德而忘贱,故名不动志;乐道而忘贫,故利不动心。名利充天下,不足以概志,故廉而能乐,静而能澹。故其身治者,可与言道矣。自身以上至于荒芒尔远矣;自死而天下无穷尔滔矣,以数杂之寿,忧天下之乱,犹忧河水之少,泣而益之也。龟三千岁,浮游不过三日,以浮游而为龟忧养生之具,人必笑之矣。故不忧天下之乱,而乐其身之治者,可与言道矣。君子为善不能使福必来,不为非,而不能使祸无至。福之至也,非其所求,故不伐其功;祸之来也,非其所生,故不悔其行。内修极而横祸至者,皆天也,非人也。故中心常恬漠,累积其德;狗吠而不惊,自信其情。故知道者不惑,知命者不忧。万乘之主卒,葬其骸于广野之中,祀其鬼神于明堂之上,神贵于形也。故神制则形从,形胜则神穷,聪明虽用,必反诸神,谓之太冲。

兵略训

古之用兵者,非利土壤之广而贪金玉之略,将以存亡继绝,平天下之乱,而除万民之害也。凡有血气之虫,含牙带角,前爪后跃,有角者触,有齿者噬,有毒者螫,有蹄者驶,喜而相戏,怒而相害,天之性也。人有衣食之情,而物弗能足也,故群居杂处,分不均、求不澹,则争。争,则强胁弱而勇侵怯,人无筋骨之强,爪牙之利,故割革而为甲,铄铁而为刃。贪味饕餮之人,残贼天下,万人搔动,莫宁其所有。圣人勃然而起,乃讨强暴,平乱世,夷险除秽,以浊为清,以危为宁,故不得不中绝。兵之所由来者远矣!黄帝尝与炎帝战矣,颛顼尝与共工争矣。故黄帝战于涿鹿之野,尧战于丹水之浦,舜伐有苗,启攻有扈,自五帝而弗能偃也,又况衰世乎!

夫兵者,所以禁暴讨乱也。炎帝为火灾,故黄帝擒之。共工为水害,故颛顼诛之。教之以道,导之以德而不听,则临之以威武。临之威武而不从,则制之以兵革。故圣人之用兵也,若柿发褥苗,所去者少,而所利者多。杀无罪之民,而养无义之君,害莫大焉;殚天下之财,而澹一人之欲,祸莫深焉。使夏桀、殷纣有害于民而立被其患,不至于为炮烙;晋厉、宋康行一不义而身死国亡,不至于侵夺为暴。此四君者,皆有小过而莫之讨也,故至于攘天下,害百姓,肆一人之邪,而长海内之祸,此大伦之所不取也。所为立君者,以禁暴讨乱也。今乘万民之力,而反为残贼,是为虎傅翼,易为弗除!

夫畜池鱼者必去猵獭,养禽兽者必去豺狼,又况治人乎!故霸王之兵,以论虑之,以策图之,以义扶之,非以亡存也,将以存亡也。故闻敌国之君有加虐于民者,则举兵而临其境,责之以不义,刺之以过行。兵至其郊,乃令军师曰:“毋伐树木!毋抉坟墓!毋烧五谷!毋焚积聚!毋捕民虏!毋收六畜!”乃发号施令曰:“其国之君,做天侮鬼,决狱不辜,杀戮无罪,此天之所以诛也,民之所以仇也,兵之来也,以废不义而复有德也。有逆天之道,帅民之贼者,身死族灭!以家听者,禄以家。以里听者,赏以里。以乡听者,封以乡。以县听者,侯以县。克国不及其民,废其君而易其政,尊其秀士而显其贤良,振其孤寡,恤其贫穷,出其囹圄,赏其有功。百姓开门而待之,浙米而储之,唯恐其不来也。此汤、武之所以致王,而齐桓之所以成霸也。故君为无道,民之思兵也,若旱而望雨,渴而求饮,夫有谁与交兵接刀乎!故义兵之至也,至于不战而止。

晚世之兵,君虽无道,莫不设渠,傅堞而守。攻者非以禁暴除害也,欲以侵地广壤也。是故至于伏尸流血,相支以日,而霸王之功不世出者,自为之故也。夫为地战者不能成其王,为身战者不能立其功。举事以为人者众助之,举事以自为者众去之。众之所助,虽弱必强;众之所去,虽大必亡。

兵失道而弱,得道而强;将失道而拙,得道而工;国得道而存,失道而亡。所谓道者,体圆而法方,背阴而抱阳,左柔而右刚,履幽而戴明,变化无常,得一之原,以应无方,是谓神明。夫圆者,天也;方者,地也。天圆而无端,故不可得而观;地方而无垠,故莫能窥其门。天化育而无形象,地生长而无计量,浑浑沉沉,孰知其藏!凡物有朕,唯道无朕。所以无朕者,以其无常形势也。轮转而无穷,象日月之运行,若春秋有代谢,若日月有昼夜,终而复始,明而复晦,莫能得其纪。

制刑而无刑,故功可成;物物而不物,故胜而不屈。刑,兵之极也,至于无刑,可谓极之矣。是故大兵无创,与鬼神通,五兵不厉,天下莫之敢当,建鼓不出库,诸侯莫不慑墆沮胆其处。故庙战者帝,神化者王。所谓庙战者,法天道也;神化者,法四时也。修政于境内而远方慕其德,制胜于未战而诸侯服其威,内政治也。

古得道者,静而法天地,动而顺日月,喜怒而合四时,叫呼而比雷霆,音气不戾八风,础伸不获五度。下至介鳞,上及毛羽,条修叶贯,万物百族,由本至未,奠不有序。是故入小而不逼,处大而不窕,浸乎金石,润乎草木,字中六合,振豪之末,莫不顺比。道之浸洽,滒淖纤微,无所不在,是以胜权多也。

夫射,仪度不得,则格的不中;骥,一节不用,而千里不至。夫战而不胜者,非鼓之日也,素行无刑久矣。故得道之兵,车不发初,骑不被鞍,鼓不振尘,旗不解卷,甲不离矢,刃不尝血,朝不易位,贾不去肆,农不离野,招义而责之,大国必朝,小城必小。因民之欲,乘民之力而为之,去残除贼也,故同利相死,同情相成,同欲相助。顺道而动,天下为向;因民而虑,天下为斗,猎者逐禽,车驰人趁,各尽其力,无刑罚之威,而相为斥闽要遮者,同所利也。同舟而济于江,卒遇风波,百族之子捷捽招抒船,若左右手,不以相德,其忧同也。故明王之用兵也,为天下除害,而与万民共享其利,民之为用,犹子之为父,弟之为兄,威之所加,若崩山决塘,敌孰敢当!故善用兵者,用其启为用也;不能用兵者,用其为己用也。用其自为用,则天下莫不可用也:用其为己用,所得者鲜矣。

兵有三诋:治国家,理境内,行仁义,布德惠,立正法,塞邪隧,群臣亲附,百姓和辑,上下一心,君臣同力,诸侯服其威而四方怀其德,修政庙堂之上前折冲千里之外,拱揖指抽而天下响应,此用兵之上也。地广民众主贤将忠,国富兵强,约束信,号令明,两军相当,鼓錞相望,未至兵交接刃而敌人奔亡,此用兵之次也。知土地之宜,习险隘之利,明奇正之变,察行陈解赎之数,维抱缩而鼓之,白刃合,流矢接,涉血属肠,舆死扶伤,流血千里,暴骸盈场,乃以决胜,此用兵之下也。今夫天下皆知事治其末,而莫知务修其本,释其根而树其枝也。

夫兵之所以佐胜者众,而所以必胜者寡。甲坚兵利,车固马良,畜积给足,士卒殷轸,此军之大资也,而胜亡焉。明于星辰日月之运,刑德奇责之数,背乡左右之便,此战之助也,而全亡焉。良将之所以必胜者,恒有不原之智,不道之道,难以众同也。夫论除谨,动静时,吏卒辨,兵甲治,正行伍,连什伯,明鼓旗,此尉之宫也。前后知险易,见敌知难易,发斥不忘遗,此候之官也。隧路亟,行辎治,赋丈均,处军辑,井灶通,此司空之官也。收藏于后,迁舍不离,无淫舆,无遗辎,此舆之官也。凡此五官之于将也,犹身之有股肱手足也,必择其人,技能其才,使官胜其任,人能其事。告之以政,申之以令,使之若虎豹有爪牙,飞鸟之有六翩,莫不为用。然皆佐胜之具也,非所以必胜也。兵之胜败,本在于政。政胜其民,下附其上,则兵强矣。民胜其政,下畔其上,则兵弱矣。故德义足以怀天下之民,事业足以当天下之急,选举足以得贤士之心,谋虑足以知强弱之势,此必胜之本也。

地广人众,不足以为强;坚甲利兵,不足以为胜;高城深池,不足以为固;严令繁刑,不足以为威。为存政者,虽小必存;为亡政者,虽大必亡。昔者楚人地,南卷沉、湘,北绕颖、泗,西包巴、蜀,东裹郯、淮,颍、汝以为洫,江、汉以为池,垣之以邓林,绵之以方城:山高寻云,谿肆无景,地利形便,卒民勇敢,蛟革犀兕,以为甲胃,修铩短鏦,齐为前行;积弩陪后,错车卫;疾如锥矢,合如雷电,解如风雨,然而兵殆于垂沙,众破于柏举。楚国之强,大地计众,中分天下,然怀王北畏孟尝君,背社稷之守而委身强秦,兵挫地削,身死不还。二世皇帝,势为天子,富有天下,人迹所至,舟檝所通,莫不为郡县。然纵耳目之欲,穷侈靡之变,不顾百姓之饥寒穷匾也,兴万乘之驾而作阿房之宫,发阎左之戍,收大半之赋,百姓之随逮肆刑,挽辂首路死者,一旦不知千万之数,天下敖然若焦热,倾然若苦烈,上下不相宁,吏民不相憀。戍卒陈胜兴于大泽,攘臂袒右,称为大楚,而天下响应,当此之时,非有牢甲利兵劲弩强冲也,伐棘枣而为矜,周锥凿而为刃,剡摲筡奋儋,以当修乾强弩,攻城略地,莫不降下。天下为之麋沸蚁动,云彻席卷,方数千里。势位至贱,而器械甚不利,然一人唱而天下应之者,积怨在于民也。

武王伐纣,东面而迎岁,至记而水,至共头而坠,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。当战之时,十日乱于上,风雨击于中,然而前无蹈难之赏,而后无遁北之刑,白刃不毕拔而天下得矣。是故善守者无与御,而善战者无与斗,明于禁舍开塞之道,乘时势,因民欲而取天下。

故善为政者积其德,善用兵者畜其怒。德积而民可用,怒畜而威可立也。故文之所以加者浅,则势之所胜者小;德之所施者博,而威之所制者广。威之所制者广,则我强而敌弱矣。故善用兵者,先弱敌而后战者也,故费不半而功自倍也。汤之地方七十里而王者,修德也;智伯有千里之地而亡者,穷武也。故千乘之国行文德者王,万乘之国好用兵者亡。故全兵先胜而后战,败兵先战而后求胜。德均则众者胜寡,力敌则智者胜愚,势侔则有数者禽无数。凡用兵者,必先自庙战:主孰贤?将孰能?民孰附?国孰治?蓄积孰多?士卒孰精?甲兵孰利?器备孰便?故运筹于庙堂之上,而决胜乎千里之外矣。

夫有形埒者,天下讼见之;有篇籍者,世人传学之;此皆以形相胜者也,善者弗法也。所贵道者,贵其无形也。无形,则不可制迫也,不可度量也,不可巧诈也,不可规虑也。智见者人为之谋,形见者人为之功;众见者人为之伏;器见者人为之备。动作周还,偶句础伸,可巧诈者,皆非善者也。善者之动也,神出而鬼行,星耀而玄逐;进退拙伸,不见朕掇:骛举麟振,凤飞龙腾;发叶秋风,疾如骇龙。当以生击死,以盛乘衰,以疾掩迟,以饱制饥;若以水灭火,若以汤沃雪,何往而不遂?何之而不用达?在中虚神,在外漠志,运于无形,出于不意:与飘飘往,与忽忽来,莫知其所之。与条出,与间入,莫知其所集。卒如雷霆,疾如风雨,若从地出,若从天下,独出独人,莫能应圉。疾如镞矢,何可胜偶,一晦一明,孰知其端绪?未见其发,固已至矣。故善用兵者,见敌之虚,乘而勿假也,追而勿舍也,迫而勿去也。击其犹犹,陵其与与,疾雷不及塞耳,疾霆不暇掩目,善用兵,若声之与响,若镗之与翰,眯不给抚,呼不给吸。当此之时,仰不见天,俯不见地,手不麾戈,兵不尽拔,击之若雷,薄之若风,炎之若火,凌之若波,敌之静不知其所守,动不知其所为。故鼓鸣旗麾,当者莫不废滞崩阤,天下孰敢厉威抗节而当其前者!故凌人者胜,待人者败,为人构者死。

兵静则固,专一则威,分决则勇,心疑则北,力分则弱。故能分人之兵,疑人之心,则锱铢有余:不能分人之兵,疑人之心,则数倍不足。故纣之卒,百万之心;武王之卒,三千人皆专而一。故千人同心则得千人力,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。将卒吏民,动静如身,乃可以应敌合战。故计定而发,分决而动,将无疑谋,卒无二心,动无堕容,口无虚言,事无尝试,应敌必敏,发动必亟。故将以民为体,而民以将为心。心诚则支体亲刃,心疑则支体挠北。心不专一,则体不节动,将不诚心,则卒不勇敢。故良将之卒,若虎之牙,若兄之角、若鸟之羽,若蚈之足,可以行,可以举,可以噬,可以触,强而不相败,众而不相害,一心以使之也。故民诚从其令,虽少无畏;民不从令,虽众为寡。故下不亲上,其心不用;卒不畏将,其形不战。守有必固,而攻有必胜,不待交兵接刃,而存亡之机固以形矣。

兵有三势,有二权。有气势,有地势,有因势。将充勇而轻敌,卒果敢而乐战,三军之众,百万之师,志厉青云,气如飘风,声如雷霆,诚积逾而威加敌人,此谓气势。硖路津关,大山名塞,龙蛇幡,却笠居,羊肠道,发苟门,一人守隘,而千人弗敢过也,此谓地势。因其劳倦怠乱,饥渴摿冻喝,推其国国,挤其揭揭,此谓因势。善用间谍,审错规虑,设蔚施伏,隐匿其形,出于不意,敌人之兵无所适备,此谓知权。陈卒正,前行选,进退俱,什伍搏,“前后不相捻,左右不相干,受刃者少,伤敌者众,此谓事权。权势必形,吏卒专精,选良用才,官得其人,计定谋决,明于死生,举措得失,莫不振惊。故攻不待冲隆云梯而城拔,战不至交兵接刃而敌破,明于必胜之攻也。故兵不必胜,不苟接刃;攻不必取,不为苟发。故胜定而后战,铃悬而后动。故众聚而不虚散,兵出而不徒归。唯无一动,动则凌天振地,抗泰山,荡四海,鬼神移徙,鸟兽惊骇。如此,则野无校兵,国无守城矣。

静以合躁,治以持乱,无形而制有形,无为而应变,虽未能得胜于敌,敌不可得胜之道也。敌先我动,则是见其形也;彼躁我静,则是罢其力也。形见则胜可制也,力罢则威可立也。视其所为,因与之化;观其邪正,以制其命;饵之以所欲,以罢其足。彼若有间,急填其隙,极其变而束之,尽其节而仆之。敌若反静,为之出奇,彼不吾应,独尽其调。若动而应,有见所为,彼持后节,与之推移。彼有所积,必有所亏,精若转左,陷其右陂。敌溃而走,后必可移。敌迫而不动,名之曰奄迟,击之如雷霆,斩之若草木,耀之若火电,欲疾以速,人不及步鋗,车不及转毅,兵如植木,弯如羊角,人虽众多,势莫敢格。诸有象者,莫不可胜也;诸有形者,莫不可应也;是以圣人藏形于无,而游心于虚。风雨可障蔽,而寒暑不可开闭,以其无形故也夫能滑淖精微,贯金石,穷至远,放乎九天之上,蟠乎黄卢之下,唯无形者也。

善用兵者,当击其乱,不攻其治,是不袭堂堂之寇,不击填填之旗。容未可见,以数相持。彼有死形,因而制之。敌人执数,动则就阴。以虚应实,必为之禽。虎豹不动,不入陷阶;糜鹿不动,不离置罘;飞鸟不动,不絓网罗;鱼鳖不动,不拨蜃喙。物未有不以动而制者也。是故圣人贵静。静则能应躁,后则能应先,数则能胜疏,博则能禽缺。

故良将之用卒也,同其心,一其力,勇者不得独进,怯者不得独退,止如丘山,发如风雨,所凌必破,靡不毁沮,动如一体,莫下应围,是故伤敌者众,而手战者寡矣。夫五指之更弹,不若卷手之一挃;万人之更进,不如百人之俱至也。今夫虎豹便捷,熊罴多力,然而人食其肉而席其革者,不能通其知而壹其力也。夫水势胜火,章华之台烧,似升勺沃而救之,虽涸井而竭池,无奈之何也;举壶榼盆盎而以灌之,其灭可立而待也。今人之与人,非有水火之胜也,而欲以少耦众,不能成其功,亦明矣。兵家或言曰:“少可以耦众。”此言所将,非言所战也。或将众而用寡者,势不齐也;将寡而用众者,用力谐也。若乃人尽其才,悉用其力,以少胜众者,自古及今未尝闻也。神莫贵于天,势莫便于地,动莫急于时,用莫利于人。凡此四者,兵之干植也,然必待道而后行,可一用也。夫地利胜天时,巧举胜地利,势胜人,故任天者可迷也,任地者可束也,任时者可迫也,任人者可惑也。夫仁勇信廉,人之美才也,然勇者可诱也,仁者可夺也,信者易欺也,廉者易谋也。将众者,有一见焉,则为人禽矣。由此观之,则兵以道理制胜,而不以人才之贤,亦自明矣。是故为麋鹿者则可以置呆设也,为鱼鳖者则可以网罟取也,为鸿鹄者则可以矰缴加也,唯无形者无可奈也。是故圣人藏于无原,故其情不可得而观;运于无形,故其陈不可得而经。无法无仪,来而为之宜;无名无状,变而为之象。深哉睭睭,远哉悠悠,且冬且夏,且春且秋,上穷至高之未,下测至深之底,变化消息,无所凝滞,建心乎窈冥之野,而藏志乎九旋之渊,虽有明目,孰能窥其情!

兵之所隐议者天道也,所图画者地形也,所明言者人事也,所以决胜者铃势也。故上将之角兵也,上得天道,下得地利,中得人心,乃行之以机,发之以势,是以无破军败兵。乃至中将,上不知天道,下不知地利,专用人与势,虽未必能万全,胜铃必多矣。下将之用兵也,博闻而自乱,多知而自疑,居则恐惧,发则犹豫,是以动为人禽矣。

今使两人接刃,巧拙不异,而勇士必胜者,何也?其行之诚也。夫以巨斧击桐薪,不待利时良日而后破之。加巨斧于桐薪之上,而无人力之奉,虽顺招摇,挟刑德,而弗能破者,以其无势也。故水激则悍,矢激则远。夫括淇卫箘簵,载以银锡、虽有薄缟之赡,腐荷之矰,然犹不能独射也。假之筋角之力,弓弩之势,则贯兕甲而径于革盾矣。夫风之疾,至于飞屋折木;虚举之下大迟,自上高丘,人之有所推也。是故善用兵者,势如决积水于干仞之堤,若转员石于万丈之豁,天下见吾兵之必用也,则孰敢与我战者!故百人之必死也,贤于万人之必北也,况以三军之众、赴水火而不还踵乎!虽誂合刃于天下,谁敢在于上者!

所谓天数者,左青龙,右白虎,前朱雀,后玄武。所谓地利者,后生而前死,左牡而右牝。所谓人事者,庆赏信而刑罚必,动静时,举措疾。此世传之所以为仪表者固也,然而非所以生。仪表者,因时而变化者也。是故处于堂上之阴而知日月之次序,见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暑。

夫物之所以相形者微,唯圣人达其至。故鼓不与于五音而为五音主,水不与于五味而为五味调,将军不与于五官之事而为五官督。故能调五音者,不与五音者也;能调五味者,不与五味者也;能治五官之事者,不可揆度者也。是故将军之心,滔滔如春,弔弔如夏,湫漻如秋,典凝如冬,因形而与之化,随时而与之移。

夫景不为曲物直,响不为清音浊。观彼之所以来,各以其胜应之。是故扶义而动,推理而行,掩节而断割,因资而成功。使彼知吾所出而不知吾所入,知吾所举,而不知吾所集。始如狐狸,彼故轻来;合如兕虎,敌故奔走。夫飞鸟之挚也俛其首,猛兽之攫也匿其爪,虎豹不外其爪而噬不见齿。故用兵之道,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,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,为之以敦而应之以张,将欲西而示之以东,先忤而后合,前冥而后明,若鬼之无迹,若水之无创。故所乡非所之也,所见非所谋也,举措动静,莫能识也,若雷之击,不可为备。所用不复,故胜可百全。与玄明通,莫知其门,是谓至神。

兵之所以强者,民也,民之所以必死者,义也;义之所以能得者,威也。是故合之以文,齐之以武,是谓必取;威义并行,是谓至强。夫人之所乐者生也,而所憎者死也;然而高城深池,矢石若雨,平原广泽,白刃交接,而卒争先合者,彼非轻死而乐伤也,为其赏信而罚明也。

是故上视下如子,则下视上如父;上视下如弟,则下视上如兄。上视下如子,则必王四海;下视上如父,则必正天下。上亲下如弟,则不难为之死;下视上如兄,则不难为之亡。是故父子兄弟之寇,不可与斗者,积恩先施也。故四马不调,造父不能以致远;弓矢不调,弄不能以必中;君臣乖心,则孙子不能以应敌。是故内修其政以积其德,外塞其丑以服其威,察其劳佚以知其饱饥,故战日有期,视死若归。故将必与卒同甘苦俟饥寒,故其死可得而尽也。故古之善将者,必以其身先之,暑不张盖,寒不被裘,所以程寒暑也,险隘不乘,上陵必下,所以齐劳佚也;军食孰然后敢食,军井通然后敢饮,所以同饥渴也;合战必立矢射之所及,以共安危也。故良将之用兵也,常以积德击积怨,以积爱击积憎,何故而不胜!

主之所求于民者二:求民为之劳也,欲民为之死也。民之所望于主者三:饥者能食之,劳者能息之,有功者能德之。民以偿其二积,而上失其三望,国虽大,人虽众,兵犹且弱也,若苦者必得其乐,劳者必得其利,斩首之功必全,死事之后必赏,四者既信于民矣,主虽射云中之鸟,而钓深渊之鱼,弹琴瑟,声钟竽,敦六博,投高壶,兵犹且强,令犹且行也。是故上足仰,则下可用也;德足慕,则威可立也。

将者,必有三隧、四义、五行、十守。所谓三隧者,上知天道,下习地形,中察人情。所谓四义者,便国不负兵,为主不顾身,见难不畏死,决疑不辟罪。所谓五行者:柔而不可卷也,刚而不可折也,仁而不可犯也,信而不可欺也,勇而不可陵也。所渭十守者;神清而不可浊也,谋远而不可慕也,操固而不可迁也,知明而不可蔽也,不贪于货,不淫于物,不嚂于辩,不推于方,不可喜也,不可怒也。是谓至于窈窈冥冥,孰知其情!发必中铨,言必合数;动必顺时,解必中揍;通动静之机,明开塞之节;审举措之利害,若合符节;疾如扩弯,势如发矢;一龙一蛇,动无常体;莫见其所中,莫知其所穷,攻则不可守,守则不可攻。

盖闻善用兵者,必先修诸己,而后求诸人;先为不可胜,而后求胜。修己于人,求胜于敌。己未能治也。而攻人之乱,是犹以火救火,以水应水也,何所能制!今使陶人化而为植,则不能成盆盎;工女化而为丝,则不能织文锦;同莫足以相治也,故以异为奇。两爵相与斗,未有死者也;鹯鹰至;则为之解,以其异类也。故静为躁奇,治为乱奇,饱为饥奇,扶为劳奇。奇正之相应,若水火金木之代为雌雄也。善用兵者,持五杀以应,故能全其胜;拙者处五死以贪,故动而为人擒。

兵贵谋之不测也,形之隐匿也,出于不意、不可以设备也。谋见则穷,形见则制。故善用兵者,上隐之天,下隐之地,中隐之人。隐之天者,无法制也。何谓隐之天?大寒甚暑,疾风暴雨,大雾冥晦,因此而为变者也。何谓隐之地?山陵丘阜,林丛险阻,可以伏匿而不见形者也。何谓隐之人?蔽之于前,望之于后,出奇行陈之间,发如雷霆,疾如风雨,捧巨旗,止鸣鼓,而出入无形,莫知其端绪者也。

故前后正齐,四方如绳,出入解续,不相越凌,翼轻边利,或前或后,离合散聚,不失行伍,此善修行陈者也。明于奇正,赅阴阳、刑德、五行、望气、候星、龟策、机祥,此善为天道者也。设规虑,施蔚伏,见用水火,出珍怪,鼓操军,所以营其耳也,曳梢肆柴,扬尘起竭,所以营其目者,此善为诈佯者也,錞钺牢重,固植而难恐,势利不能诱,死亡不能动,此善为充干者也。剽疾轻悍,勇敢轻敌,疾若灭没,此善用轻出奇者也。相地形,处次舍,治壁垒,审烟斥,居高陵,舍出处,此善为地形者也。因其饥渴冻暍、劳倦怠乱、恐惧窘步,乘之以选卒,击之以宵夜,此善因时应变者也。易则用车,险则用骑,涉水多弓,隘则用弩,昼则多旌,夜则多火,晦冥多鼓,此善为设施者也。凡此八者,不可一无也,然而非兵之贵者也。

夫将者,必独见独知。独见者,见人所不见也;独知者,知人所不知也。见人所不见,谓之明;知人所不知,谓之神。神明者,先胜者也。先胜者,守不可攻,战不可胜,攻不可守,虚实是也。上下有隙,将吏不相得,所持不直,卒心积不服,所谓虚也。主明将良,上下同心,气意俱起,所谓实也。若以水投火,所当者陷,所薄者移,牢柔不相通,而胜相奇者,虚实之谓也。故善战者不在少,善守者不在小,胜在得威,败在失气。

夫实则斗,虚则走,盛则强,衰则北。吴王夫差地方二千里,带甲七十万,南与越战,栖之会稽;北与齐战,破之艾陵;西遇晋公,擒之黄池;此用民气之实也。其后骄溢纵欲,拒谏喜谀,悍遂过,不可正喻,大臣怨怼,百姓不附,越王选卒三千人,擒之于隧,因制其虚也。夫气之有虚实也,若明之必晦也。故胜兵者非常实也,败兵者非常虚也。善者,能实其民气,以待人之虚也;不能者,虚其民气,以待人之实也。故虚实之气,兵之贵者也。

凡国有难,君自宫召将,诏之曰:“社稷之命,在将军,即今国有难,愿请子将而应之。将军受命,乃令祝史太卜斋宿三日,之太庙,钻灵龟,卜吉日,以受鼓旗。君入庙门,西面而立。将入庙门,趁至堂下,北面而立。主亲操锁,持头,授将军其柄,曰:“从此上至天者,将军制之。”复操斧,持头,授将军其柄,曰:“从此下至渊者,将军制之。”将已受斧锁,答曰:“国不可从外治也,军不可从中御也。二心不可以事君,疑志不可以应敌。臣既以受制于前矣,鼓旗斧钺之威,臣无还请,愿君亦以垂一言之命于臣也。君若不许,臣不敢将。君若许之,臣辞而行。”乃爪鬋,设明衣也,凿凶门而出;乘将军车,载旌旗斧钺,累若不胜;其临敌决战,不顾必死,无有二心。是故无天于上,无地于下,无敌于前,无主于后;进不求名,退不避罪,唯民是保,利合于主,国之实也,上将之道也。如此,则智者为之虑,勇者为之斗。气厉青云,疾如驰骛。是故兵未交接,而敌人恐惧。若战胜敌奔,毕受功赏,吏迁官,益爵禄,割地而为调,决于封外,卒论断于军中。顾反于国,放旗以入斧锁,报毕于君曰:“军无后治。”乃镐素辟舍,请罪于君。君曰:“赦之。”退,斋服,大胜三年反舍,中胜二年,下胜期年。兵之所加者,必无道国也,故能战胜而不报,取地而不反。民不疾疫,将不夭死,五谷丰昌,风雨时节。战胜于外,福生于内,是故名必成而后无余害矣。

说山训

魄问于魂曰:“道何以为体?”曰:“以无有为体。”魂曰:“无有有形乎?”魂曰:“无有。”“何得而闻也?”魂曰:“吾直有所遇之耳!视之无形,听之无声,谓之幽冥。幽冥者,所以喻道,而非道也。”魄曰:“吾闻得之矣!乃内视而自反也。”魂曰:“凡得道者,形不可得而见,名不可得而扬。今汝已有形名矣,何道之所能乎!”魄曰:“言者,独何为者?”“吾将反吾宗矣。”魄反顾,魂忽然不见,反而自存,亦以沦于无形矣。

人不小学,不大迷;不小慧,不大愚。人莫鉴于沫雨,而鉴于澄水者,以其休止不荡也。詹公之钓,千岁之鲤不能避;曾子攀柩车,引輴者为之止也;老母行歌而动申喜,精之至也。瓠巴鼓瑟,而淫鱼出听;伯牙鼓琴,驷马仰秣;介子歌龙蛇,而文君垂泣。故玉在山而草木润,渊生珠而岸不枯;蚓无筋骨之强,爪牙之利,上食晞堁,下饮黄泉,用心一也。清之为明,杯水见眸子;浊之为暗,河水不见太山。视目者眩,听雷者聋,人无为则治,有为则伤。无为而治者,载无也,为者,不能有也;不能无为者,不能有为也。人无言而神,有言者则伤。无言而神者载无,有言则伤其神。之神者,鼻之所以息,耳之所以听,终女以其无用者为用矣。物莫不因其所有而用其所无,以为不信,视籁与竿。念虑者不得卧,止念虑,则有为其所止矣。两者俱忘,则至德纯矣。

圣人终身言治,所用者非其言也,用所以言也。歌者有诗,然使人善之者,非其诗也。鹦鹉能言,而不可使长。是何则?行其所言,而不得其所以言。故循迹者,非能生迹者也。神蛇能断而复续,而不能使人勿断也。神龟能见梦元王,而不能自出渔者之笼。四方皆道之门户牖向也,在所从窥之。故钓可以教骑,骑可以教御,御可以教刺舟。越人学远射,参天而发,适在五步之内,不易仪也。世已变矣,而守其故,譬犹越人之射也。月望,日夺其光,阴不可以乘阳也。日出,星不见,不能与之争光也。故未不可以强于本,指不可以大于臂。下轻上重,其覆必易。一渊不两鲛。水定则清正,动则失平。故惟不动,则所以无不动也。江河所以能长百谷者,能下之也。夫惟能下之,是以能上之。

天下莫相憎于胶漆,而莫相爱于冰炭。胶漆相贼,冰炭相息也。墙之坏,愈其立也;冰之泮,愈其凝也,以其反宗。

泰山之容,巍巍然高,去之千里,不见捶垛,远之故也。秋豪之未,沦于不测。是故小不可以为内者,大不可以为外矣。兰生幽谷,不为莫服而不芳。舟在江海,不为莫乘而不浮。君子行义,不为莫知而止休。夫玉润泽而有光,其声舒扬,涣乎其有似也。无内无外,不匿瑕秽。近之而濡,望之而隧。夫照镜见眸子,微察秋豪,明照晦冥。故和氏之壁,随侯之珠,出于山渊之精,君子服之,顺祥以安宁,侯王宝之,为天下正。

陈成子恒之劫子渊捷也,子罕之辞其所不欲而得其所欲,孔子之见黏蝉者,自公胜之倒杖策也,卫姬之请罪于桓公,子见子夏曰:“何肥也”,魏文侯见之反被裘而负刍也,儿说之为宋王解闭结也,此皆微吵可以观论者。人有嫁其子而教之曰:“尔行矣,慎无为善。”曰:“不为善,将为不善邪?”应之曰:“善且由弗为,况不善乎!”此全其天器者。拘囹圄者以日为修,当死市者,以日为短。日之修短有度也,有所在而短,有所在而修也,则中不平也。故以不平为平者,其平不平也。嫁女于病消者,夫死则后难复处也。故沮舍之下不可以坐,倚墙之傍,不可以立。执狱牢者无病,罪当死者肥泽,刑者多寿,心无累也。良医者,常治无病之病,故无病。圣人者,常治无患之患,故无患也。夫至巧不用剑,善闭者不用关健。淳于髠之告失火者,此其类。

以清入浊必困辱,以浊入清必覆倾。君子之于善也,犹采薪者见一芥掇之,见青葱则拔之。天二气则成虹,地二气则泄藏,人二气则成病。阴阳不能且冬且夏;月不知昼,日不知夜。善射者发不失的,善于射矣,而不善所射。善钓者无所失,善于钓矣,而不善所钓。故有所善,则不善矣。钟之与磐也,近之则钟音充,远之则磐音章。物固有近不若远,远不若近者。今曰稻生于水,而不能生于湍懒之流;紫芝生于山,而不能生于盘石之上;慈石能引铁,及其于铜,则不行也。

水广者鱼大。山高者木修。广其地而薄其德,譬犹晦人为器也,谍挺其土而不益厚,破乃愈疾。圣人不先风吹,不先雷毁,不得已而动,故无累。月盛衰于上,则蠃蛖应于下,同气相动,不可以为远。执弹而招鸟,挥税而呼狗,欲致之,顾反走。故鱼不可以无饵钓也,兽不可以虚气召也。剥牛皮,鞟以为鼓,正三军之众,然为牛计者,不若服于轭也。狐白之裘,天子被之而坐庙堂,然为狐计者,不若走于泽。亡羊而得牛,则莫不利失也;断指而免头,则莫不利为也。故人之情,于利之中则争取大焉,于害之中则争取小焉。将军不敢骑白马,亡者不敢夜揭炬,保者不敢畜噬狗。鸡知将旦,鹤知夜半,而不免于鼎俎。山有猛兽,林木为之不斩;园有螫虫,藜藿为之不采。为儒而踞里闾,为墨而朝吹竽,欲灭迹而走雪中,拯溺者而欲无儒,是非所行而行所非。今夫暗饮者,非尝不遗饮也,使之自以平,则虽愚无失矣。是故不同于和而可以成事者,天下无之矣。

求美则不得美,不求美则美矣;求丑则不得丑,求不丑则有丑矣;不求美又不求丑,则无美无丑矣,是谓玄同。申徒狄负石自沉于渊,而溺者不可以为抗;弦高诞而存郑,诞不可以为常。事有一应,而不可循行。人有多言者,犹百舌之声;人有少言者,犹不脂之户也。六畜生多耳目者不详,谶书著之。百人抗浮,不若一人挈而趋。物固有众而不若少者,引车者二六而后之。事固有相待而成者,两人俱溺,不能相拯,一人处陆则可能。故同不可相治,必待异而后成。千年之松,下有获菩,上有兔丝;上有丛蓍,下有伏龟;圣人从外知内,以见知隐也。喜武非侠也,喜文非儒也,好方非医也,好马非驺也,知音非瞽也,知味非庖也,此有一概而未主名也。被甲者,非为十步之内也,百步之外,则争深浅,深则达五藏,浅则至肤而止矣。死生相去,不可为道里。楚王亡其猿,而林木为之残;宋君亡其珠,池鱼为之殚;故泽失火而林忧。上求材,臣残木;上求鱼,臣于谷:上求揖,而下致船;上言若丝,下言若纶。上有一善,下有二誉;上有三衰,下有九杀。大夫种知所以强越,而不知所以存身;苌弘知周之所存,而不知身所以亡;知远而不知近。畏马之辟也不敢骑,惧车之覆也不敢乘,是以虚祸距公利也。不孝弟者或署父母,生子者所不能任其必孝也,然犹养而长之。范氏之败,有窃其钟,负而走者,然有声,惧人闻之,遽掩其耳。憎人闻之可也,自掩其耳,悖矣。升之不能大于石也,升在石之中;夜之不能修其岁也,夜在岁之中;仁义之不能大于道德也,仁义在道德之包。先针而后缕,可以成帷;先缕而后针,不可以成衣。针成幕,蔂成城。事之成败,必由小生,言有渐也。染者先青而后黑则可,先黑而后青则不可。工人下漆而上丹则可,下丹而上漆则不可。万事由此,所先后上下,不可不审。

水浊而鱼,形劳则神乱。故国有贤君,折冲万里。因媒而嫁,而不因媒而成,因人而交,不因人而亲。行合趋同,千里相从;行不合趋不同,对门不通。海水虽大,不受胔芥。日月不应非其气,君子不容非其类也。人不爱倕之手,而爱己之指;不爱江、汉之珠,而爱己之钩。以束薪为鬼,以火烟为气。以束薪为鬼,朅而走;以火烟为气,杀豚烹狗。先事如此,不如其后。巧者善度,知者善豫。羿死桃部,不给射;庆忌死剑锋,不给搏。灭非者户告之曰:“我实不与我谀乱。”谤乃愈起。止言以言,止事以事,譬犹扬堁而弭尘,抱薪而救火。流言雪污,譬犹以涅拭素也。矢之于十步贯兕甲,于三百步不能入鲁缟;骐骥一日千里,其出致释驾而僵。大家攻小家则为暴,大国并小国则为贤。小马非大马之类,小知非大知之类也。被羊裘而赁,固其事也;貂裘而负笼,甚可怪也。以洁白为污辱,譬犹沐浴而抒溷,薰燧而负彘。治疽不择善恶丑肉而并割之,农夫不察苗莠而并耘之,岂不虚哉。坏塘以取龟,同屋而求狸,掘室而求鼠,割唇而治龋:桀、跖之徒,君子不与。杀戎马而求狐狸,援两鳖而失灵龟,断右臂而争一毛,折镆邪而争锥刀。用智如此,岂足高乎!宁百刺以针,无一刺以刀;宁一引重,无久持经;宁一月饥,无一旬饿。万人之,愈于一人之隧。有誉人之力俭者,春至旦,不中员呈,犹谪之。察之,乃其母也。故小人之誉人,反为损。东家母死,其子哭之不哀。西家子见之,归谓其母曰:“社何爱速死,吾必悲哭社。”夫欲其母之死者,虽死亦不能悲哭矣。谓学不暇者,虽暇亦不能学矣。

见窾木浮而知为舟,见飞蓬转而知为车,见鸟迹而知著书。以类取之。以非义为义,以非礼为礼,譬犹裸走而追狂人,盗财而予乞者,窃简而写法律,蹲踞而诵《诗》《书》。割而舍之,镇邪不断肉;执而不释,马牦截玉。圣人无止,无以岁贤昔,日愈昨也。马之似鹿者千金,天下无千金之鹿;玉待礛诸而成器,有千金之壁而无锱锤之礛诸。受光于隙照一隅,受光于牖照北壁,受光于户照室中无遗物,况受光于宇宙乎?天下莫不藉明于其前矣!由此观之,所受者小则所见者浅,所受者大则所照者博。江出岷山,河出昆仑,济出王屋,颖出少室,汉出,分流舛驰,注于东海,所行则异,嶓冢,分流舛驰,注于东海,所行则异,所归则一。通于学者若车轴,转毂之中,不运于己,与之致千里,终而复始,转无穷之源。不通于学者若迷惑,告之以东西南北,所居聆聆,背而不得,不知凡要。寒不能生寒,热不能生热,不寒不热,能生寒热。故有形出于无形,未有天地能生天地者也,至深微广大矣!雨之集无能沾,待其止而能有濡;矢之发无能贯,待其止而能有穿。唯止能止众止。因高而为台,就下而为池,各就其势,不敢更为。圣人用物,若用朱丝约刍狗若为土龙以求雨。刍狗待之而求福,土龙待之而得食。

鲁人身善制冠,妻善织履,往徙于越而大困穷。以其所修而游不用之乡,譬若树荷山上,而畜火井中。操钓上山,揭斧入渊,欲得所求,难也。方车而蹠越,乘桴而入胡,欲无穷,不可得也。楚王有白蝯,王自射之,则搏矢而熙。使养由基射之,始调弓矫矢,未发而蝯拥柱号矣。有先中中者也。呙氏之壁,夏后之璜,揖让而进之,以合欢,夜以投人,则为怨;时与不时。画西施之面,美而不可说;规孟贲之目,大而不可畏;君形者亡焉。人有昆弟相分者,无量,而众称义焉。夫惟无量,故不可得而量也。登高使人欲望,临深使人欲窥,处使然也。射者使人端,钓者使人恭,事使然也。曰杀罢牛可以赎良马之死,莫之为也。杀牛,必亡之数。以必亡赎不必死,未能行之者矣。季孙氏劫公家,孔子说之,先顺其所为而后与之入政,曰:“举在与直,如何而不得?举直与枉,勿与遂往。”此所谓同污而异涂者。众曲不容直,众在不容正,故人众则食狼,狼众则食人。欲为邪者,必相明正,欲为曲者必相达直。公道不立,私欲得容者,自古及今,未尝闻也。此以善托其丑。众议成林,无翼而飞,三人成市虎,一里能挠椎。夫游没者,不求沐浴,已自足其中矣。故食草之兽不疾易获,水居之虫,不疾易水。行小变而不失常。信有非礼而失礼:尾生死其梁柱之下,此信之非也;孔氏不丧出母,此礼之失者。曾子立孝,不过胜母之阎;墨子非乐,不入朝歌之邑;曾子立廉,不饮盗泉;所谓养志者也。纣为象著而箕子唏,鲁以偶人葬而孔子叹,故圣人见霜而知冰。

有鸟将来,张罗而待之,得鸟者,罗之一目也;今为一目之罗,则无时得鸟矣。今被甲者,以备矢之至,若使人必知所集,则悬一札而已矣。事或不可前规,物或不可虑卒然不戒而至,故圣人畜道以待时。

髠屯犁牛,既[牛+科]以[牛+脩],决鼻而羁,生子而牺,尸祝斋戒以沉诸河,河伯岂羞其所从出,辞而不享哉!

得万人之兵,不如闻一言之当。得隋侯之珠,不若得事之所由。得呙氏之壁,不若得事之所适。

撰良马者,非以逐狐狸,将以射麋鹿。砥利剑者,非以斩缟衣,将以断兕犀。故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”,向者其人。见弹而求鸮炙见卵而求晨夜,见磨而求成布,虽其理哉,亦不病暮。

象解其牙,不憎人之利之也,死而弃其招箦,不怨人取之。人能以所不利利人,则可。

狂者东走,逐者亦东走,东走则同,所以东走则异。溺者入水,拯之者亦入水,入水则同,所以入水者则异。故圣人同死生,愚人亦同死生,圣人之同死生通于分理,愚人之同死生不知利害所在。

徐偃王以仁义亡国,国亡者非必仁义;比干以忠靡其体;被诛者非必忠也。故寒颤,惧者亦颤,此同名而异实。

明月之珠出于蛖蜃。周之简圭生于垢石,大蔡神龟,出于沟壑。

万乘之主,冠锱锤之冠,履百金之车。牛皮为贱,正三军之众。欲学歌讴者,必行徵羽乐风;欲美和者,必先始于《阳阿》《采菱》;此皆学其所不学,而欲至其所欲学者。

燿蝉者务在明其火;钓鱼者务在芳其饵。明其火者,所以耀而致之也;芳其饵者,所以诱而利之了。欲致鱼者先通水,欲致鸟者先树木。水积而鱼聚,木茂而鸟集。好戈者先具缴与矰,好鱼者先具署与罛,未有无其具而得其利。遗人马而解其羁,遗人车而税其轙。所爱者少,而所亡者多,故里人谚曰:“烹牛而不盐,败所为也。”

桀有得事,尧有遗道,嫫母有所美,西施有所丑。故亡国之法有可随者,治国之俗有可非者。琬琰之玉,在洿泥之中,虽廉者弗释;弊箄甑瓾,在[礻+丹]茵之上,虽贪者不搏。美之所在,虽污辱,世不能贱;恶之所在,虽高隆,世不能贵。春贷秋赋民皆欣;春赋秋货众皆怨;得失同,喜怒为别,其时异也。为鱼德者,非挚而入渊;为蝯赐者,非负而缘木,纵之其所而已。貂裘而杂,不若狐裘而粹,故人莫恶于无常行。有相马而失马者,然良马犹在相之中。今人放烧,或操火往益之,或接水往救之,两者皆未有功,而怨德相去亦远矣。

郢人有买屋栋者,求大三围之木,而入予车毂,跪而度之,巨虽可,而修不足。蘧伯玉以德化,公孙鞅以刑罪,所极一也。病者寝席,医之用针石,巫之用糈籍,所救钧也。貍头愈鼠,鸡头已瘘,虻散积血,斵木愈龋,此类之推者也。膏之杀鳖,鹊矢中蝟,烂灰生蝇,漆见蟹而不于,此类之不推者也。推与不推,若非而是,若是而非,孰能通其微!天下无粹白狐,而有粹白之裘,掇之众白也。善学者,若齐王之食鸡,必食其蹠数十而后足。刀便剃毛,至伐大木。非斧不克。物固有以克适成不逮者。视方寸于牛,不知其大于羊;总视其体,乃知其大相去之远。孕妇见兔而子缺唇,见麋而子四目。小马大目,不可谓大马;大马之目眇,可谓之眇马;物固有似然而似不然者。故决指而身死,或断臂而顾活,类不可必推。厉利剑者必以柔抵,击钟磐者必以濡木,毂强必以弱辐,两坚不能相和,两强不能相服。故梧桐断角,马牦截玉。媒但者,非学谩也,但成而生不信。立懂者,非学斗争也,慬立而生不让。故君子不入狱,为其伤恩也;不入市,为其侳廉也;积不可不慎者也。

走不以手,缚手走不能疾;飞不以尾,屈尾飞不能远;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。故使之见者,乃不见者也;使鼓鸣者,乃不鸣者也。尝一脔肉,知一镌之味;悬羽与炭,而知燥湿之气;以小明大。见一叶落,而知岁之将暮;睹瓶中之冰,而知天下之寒;以近论远。三人比肩,不能外出户;一人相随,可以通天下。足蹍地而为迹,暴行而为影,此易而难。庄王诛里史,孙叔敖冠浣衣。文公弃荏席,后霉黑,咎犯辞归。故桑叶落而长年悲也。鼎错日用而不足贵,周鼎不爨而不可贱,物固有以不用而为有用者。地平则水不流,重钩则衡不倾,物之尤必有所感,物固有以不用为大用者。先倮而浴则可,以浴而倮则不可;先祭而后飨则可,先飨而后祭则不可;物之先后各有所宜也。祭之日而言狗生,取妇夕而言衰麻,置酒之日而言上家,度江、河而言阳侯之波。或曰知其且赦也而多杀人,或曰知其且赦也而多活人,其望赦同,所利害异。故或吹火而然,或吹火而灭。所以吹者异也。烹牛以飨其里,而骂其东家母,德不报而身见殆。文王污膺,鲍申伛背,以成楚国之治。裨谌出郭而知,以成子产之事。朱儒问径天高于修人,修人曰:“不知。”曰:“子虽不知,犹近之于我。”故凡问事必于近者。寇难至,躄者告盲者,盲者负而走,两人皆活,得其所能也。故使盲者语,使躄者走,失其所也。郢人有鬻其母,为请于买者曰:“此母老矣,幸善食之而勿苦。”此行大不义,而欲为小义者。介虫之动以固,贞虫之动以毒螫,熊羆动以攫搏,兄牛之动以抵触,物莫措其所修而用其短也。治国者若耨田,去害苗者而已。今沐者堕发,而犹为之不止,以所去者少,所利者多。砥石不利而可以利金,擏不正而可以正弓。物固有不正而可以正,不利而可以利。力贵齐,知贵捷。得之同,返为上;胜之同,迟为下。所以贵镇邪者,以其应物而断割也;靡勿释,牛车绝辚。为孔子之穷于陈、蔡而废六艺,则惑;为医之不能自治其病,病而不就药,则勃矣。

说林训

以一世之度制治天下,譬犹客之乘舟,中流遗其剑,速契其舟桅,暮薄而求之,其不知物类亦甚矣!夫随一隅之迹,而不知因天地以游,惑莫大焉。虽时有所合,然而不足贵也。譬若旱岁之土龙,疾疫之刍狗,是时为帝者也。曹氏之裂布,蛷者贵之,然非夏后氏之璜。无古无今,无始无终,未有天地而生天地,至深微广大矣。足以蹍者浅矣,然待所不蹍而后行;智所知者褊矣,然待所不知而后明。游者以足蹶,以手柿,不得其数,愈蹶愈败,及其能游者,非手足者矣。鸟飞反乡,兔走归窟,狐死首丘,寒将翔水,各哀其所生。毋贻盲者镜,毋予躄者履,毋赏越人章甫,非其用也。椎固有柄,不能自椓,目见百步之外,不能自见其眦。狗彘不择甂瓯而食,偷肥其体而顾近其死;凤皇高翔千仞之上,故莫之能致。月照天下,蚀于詹诸;腾蛇游雾,而殆于蝍蛆。乌力胜日,而服于鵻礼;能有修短也。莫寿于殇子,而彭祖为夭矣。短绠不可以汲深,器小不可以盛大,非其任也。怒出于不怒,为出于不为。视于无形,则得其所见矣;听干无声,则得其所闻矣。至味不慊,至言不文,至乐不笑,至音不叫,大匠不斵,大豆不具,大勇不斗,得道而德从之矣。譬若黄钟之比宫,太簇之比商,无更调焉。以瓦鉒者全,以金鉒者跋,以玉鉒者发,是故所重者在外,则内为之掘。逐兽者目不见太山,嗜欲在外,则明所蔽矣。听有音之音者聋,听无音之音者聪;不聋不聪,与神明通。

卜者操龟,筮者端策,以问于数,安所问之哉!舞者举节,坐者不期而皆如一,所极同也。日出旸谷,入于虞渊,莫知其动,须臾之间,俛人之颈。人莫欲学御龙,而皆欲学御马,莫欲学治鬼,而皆欲学治人,急所用也。解门以为薪,塞井以为臼,人之从事,或时相似。

水火相憎,鏏在其间,五味以和。骨肉相爱,谗贼问之,而父子相危。夫所以养而害所养,譬犹削足以适履,杀头而便冠。昌羊去蚤虱而来岭穷,除小害而致大贼,欲小快而害大利。墙之坏也,不若无也,然逾屋之覆。壁瑗成器,礛诸之功;镆邪断割,砥砺之力。狡兔得而猎犬烹,高鸟尽而强弩藏。虻与骥,致千里而不飞,无糗粮之资而不饥。失火而遇雨,失火则不幸,遇雨则幸也,故祸中有福也。鬻棺者欲民之疾病也,畜粟者欲岁之荒饥也。水静则平,平则清,清则见物之形弗能匿也,故可以为正。川竭而谷虚,丘夷而渊塞,唇竭而齿寒。河水之深,其壤在山。钩之缟也,一端以为冠,一端以为,冠则戴致之,纬则履之。知己者不可诱以物,明于死生者不可却以危,故善游者不可惧以涉。亲莫亲于骨肉,节族之属连也,心失其制,乃反自害,况疏远乎!圣人之于道,犹葵之与日也,虽不能与终始哉,其乡之诚也。宫池涔则溢,旱则涸;江水之原,渊泉不能竭。盖非撩,不能蔽日,轮非辐不能追疾,然而橑、辐未足恃也。金胜木者,非以一刃残林也;土胜水者,非以一墣塞江也。

躄者见虎而不走,非勇,势不便也。倾者易覆也,倚者易驸也,几易助也,湿易雨也。设鼠者机动,钓鱼者泛杭,任动者车鸣也。刍狗能立不能行,蛇床似麋芜而不能芳。谓许由无德,乌获无力,莫不丑于色,人莫不奋于其所不足。以免之走,使犬如马,则逮日归风;及其为马,则又不能走矣。冬有雷电,夏有霜雪,然而寒暑之势不易,小变不足以妨大节。黄帝生阴阳,上骈生耳目,桑林生臂手,此女蜗所以七十化也。终日之言必有圣之事,百发之中必有羿、逢蒙之巧,然而世不与也,其守节非也。牛蹄彘颅亦骨也,而世弗的,必问吉凶于龟者,以其历岁久矣。近敖仓者不为之多饭,临江、河者,不为之多饮,期满腹而已。兰芝以芳,未尝见霜;鼓造辟兵,寿尽五月之望。舌之与齿,孰先砻也?錞之与刃,孰先弊也?绳之与矢,孰先直也?今鳝之与蛇,蚕之与蝎,状相类而爱憎异。晋以垂棘之壁得虞、虢,骊戎以美女亡晋国。聋者不歌,无以自乐;高盲者不观,无以接物。观射者遗其,观书者忘其爱,意有所在,则忘其所守。古之所为不可更,则推车至今无蝉匷。

使但吹竿,使氏厌窍,虽中节而不可听,无其君形者也。与死者同病,难为良医;与亡国同道,难与为谋。为客治饭而自藜藿,名尊于实也。乳狗之噬虎也,伏鸡之搏狸也,恩之所加,不量其力。使景曲者,形也;使响浊者,声也。情泄者,中易测。华不时者,不可食也。

蹠越者或以舟,或以车,虽异路,所极一也。佳人不同体,美人不同面,而皆说于目。梨、橘、枣、栗不同味,而皆调于口。人有盗而富者,富者未必盗;有廉而贫者,贫者未必廉。蔐苗类絮而不可为絮,磨不类布,而可以为布。出林者不得直道,行险者不得履绳。羿之所以射远中微者,非弓矢也;造父之所以追速致远者,非辔衔也。海内其所出,故能大。轮复其所过,故能远。羊肉不慕蚁,蚁慕于羊肉,羊肉膻也。醯酸不慕蚋,蚋慕于醯酸。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,悬羽与炭而知燥湿之气,以小见大,以近喻远。十顷之波可以灌四十顷,而一顷之陂可以灌四顷,大小之衰然。明月之光可以远望,而不可以细书;甚雾之朝可以细书,而不可以远望寻常之外。画者谨毛而失貌,射者仪小而遗大。治鼠穴而坏里闾,溃小疱而发痤疽,若珠之有类,玉之有瑕,置之而全,去之而亏。榛巢者处林茂,安也;窟穴者托埵防,便也。王子庆忌足蹑麋鹿,手搏兕虎,置之冥室之中,不能搏龟鳖,势不便也。汤放其主而有荣名,崔杼弑其君而被大谤,所为之则同,其所以为之则异。吕望使老者奋,项托使婴儿矜,以类相慕。

使叶落者风摇之,使水浊者鱼挠之。虎豹之文来射,蝯狖之捷来乍。行一棋不足以见智,弹一弦不足以见悲。三寸之管而无当,天下弗能满;十石而有塞,百斗而足矣。以篙测江,篙终而以水为测,惑矣。渔者走渊,木者走山,所急者存也。朝之市则走,夕过市则步,所求者亡也。豹裘而杂,不若狐裘之粹;白壁有考,不得为宝;言至纯之难也。战兵死之鬼憎神巫,盗贼之辈丑吠狗。无乡之社易为黍肉,无国之稷易为求福。鳖无耳,而目不可以瞥,精干明也。替无目,而耳不可以察,精于聪也。遗腹子不思其父,无貌于心也;不梦见像,无形于目也。蝮蛇不可为足,虎豹不可使缘木。马不食脂,桑扈不啄粟,非廉也。秦通崤塞,而魏筑城也。饥马在厩,寂然无声;投刍其旁,争心乃生。引弓而射,非弦不能发矢,弦之为射,百分之一也。道德可常,权不可常,故遁关不可复,亡汗不可再。环可以喻员,不必以轮;条可以为繶,不必以紃。日月不并出,狐不二雄,神龙不匹,猛兽不群,鸷鸟不双。循绳而斵则不过,悬衡而量则不差,植表而望则不惑。损年则嫌于弟,益年则疑于兄,不如循其理,若其当。人不见龙之飞,举而能高者,风雨奉之。蠹众则木折,隙大则墙坏。悬垂之类,有时而隧;枝格之属,有时而弛。当冻而不死者,不失其适;当暑而不喝者,不亡其适;未尝适,亡其适。

汤沐具而虮虱相吊,大厦成而而燕雀相贺,忧乐别也。柳下惠见馅,曰可以养老;盗跖见饴,曰可以黏牡;见物同,而用之异。蚕食而不饮,二十二日而化;蝉饮而不食,三十日而脱;蚌游不食不饮,三日而死。人食署石而死,蚕食之而不饥;鱼食巴寂而死,鼠食之而肥;类不可必推。瓦以火成,不可以得火;竹以水生,不可以得水。扬垛而欲弭尘,被裘而以翣翼,岂若适衣而已哉!槁竹有火,弗钻不然;土中有水,弗掘无泉。蛖象之病,人之宝也;人之病,将有谁宝之者乎?为酒人之利而不酤,则竭;为车人之利而不漱,则不达。握火提人,反先之热。邻之母死,往哭之,妻死而不泣,有所劫以然也。

西方之倮国,鸟兽弗辟,与为一也。一膊炭熯,掇之则烂指;万石俱熯,去之十步而不死,同气异积也。大勇小勇,有似于此。今有六尺之席,卧而越之,下材弗难;植而逾之,上材弗易;势施异也。百梅足以为百人酸,一梅不足以为一人和。有以饭死者而禁天下之食,有以车为败者而禁天下之乘,则悖矣。钓者静之者扣舟,罩者抑之;罣者举之,为之异,得鱼一也。见象牙乃知其大于牛,见虎尾乃知其大于狸,一节见而百节知也。小国不斗于大国之间,两鹿不斗于伏兕之。佐祭者得尝,救斗者得伤。荫不祥之木,为雷电所扑。或谓冢,或谓陇;或谓笠,或谓签。头虱与空木之瑟,名同实异也。日月欲明而浮云盖之,兰芝欲修而秋风败之。

虎有子,不能搏攫者,辄杀之,为堕武也。龟纽之玺,贤者以为佩;土壤布在田,能者以为富。予拯溺者金玉,不若寻常之缠索。视书,上有酒者,下必有肉,上有年者,下必有月,以类而取之。

蒙尘而眯,固其理也;为其不出户而堁之也。屠者羹藿,为车者步行,陶者用缺盆,匠人处狭庐,为者不必用,用者弗肯为。毂立,三十辐各尽其力,不得相害。使一辐独入,众辐皆弃,岂能致千里哉?夜行者掩目而前其手,涉水者解其马载水舟,事有所宜,而有所不施。橘袖有乡,雚苇有丛。兽同足者相从游,鸟同翼者相从翔。田中之潦,流入于海;附耳之言,闻于千里也。苏秦步,曰何故,趍,曰何趍驰;有为则议,多事固苛。皮将弗睹,毛将何顾!畏首畏尾,身凡有几!欲观九州之上,足无千里之行;心无政教之原,而欲为万民之上;则难。旳旳者获,提提者射,故大白若辱,大德若不足。未尝稼稿粟满仓,未尝桑蚕丝满囊,得之不以道,用之必横。海不受流胔,太山不上小人,光不升俎,聊驳不入牲。

中夏用箑,快之,至冬而知去,褰衣涉水,至陵而不知下;未可以应变。有山无林,有谷无风,有石无金。满堂之坐,视钩各异,于环带一也。献公之贤,欺于骊姬;叔孙之智,欺于竖牛。故郑詹入鲁,《春秋》曰:“佞人来。佞人来。”君子有酒,鄙人鼓缶,虽不见好,亦不见丑。人性便丝衣帛;或射之,则被铠甲:为其所不便以得所便。辐之入毂,各值其凿,不得相通,犹人臣各守其职,不得相干。当被甲而免射者,被而入水;尝抱壶而渡水者,抱而蒙火,可谓不知类矣。

君子之居民上,若以腐索御奔马,若跟薄冰,蛟在其下;若入林而遇乳虎。善用人者,若蚈之足,众而不相害;若唇之与齿,坚柔相摩而不相败。

清醠之美,始于耒耜;黼黼之美,在于杼轴。布之新不如紵紵之獘不如布,或善为新,或恶为故。在颊则好,在颡则丑。绣以为裳则宜;以为冠则讥。马齿非牛蹄,檀根非椅枝,故见其一本而万物知。石生而坚,兰生而芳,少自其质,长而愈明。扶之与提,谢之与让,故之与先,诺之与已也,之与矣相去千里。污准而粉其颡;腐鼠在坛,烧薰于宫,入水而憎濡,怀臭而求芳;虽善者弗能为工。再生者不获,华大旱者不胥时落。毋曰不幸,甑终不堕井。抽簪招,有何为惊!使人无度河,可;中河使无度,不可。见虎一文,不知其武;见骥一毛,不知善走。水虿为蟌孓孓为,兔啮为螚。物之所为,出于不意,弗知者惊,知者不怪。铜英青,金英黄,玉英白,磨烛确,膏烛泽也,以微知明,以外知内。象肉之味不知于口,鬼神之貌不著于目,捕景之说不形于心。冬冰可折,夏木可结,时难得而易失。木方茂盛,终日采而不知;秋风下霜,一夕而殚。病热而强之餐,救喝而饮之寒,救经而引其索,拯溺而授之石,欲救之,反为恶。虽欲谨亡马,不发户磷;虽欲豫就酒,不怀蓐。孟责探鼠穴,鼠无时死,必噬其指,失其势也。

山云蒸,柱础润;伏苓掘,兔丝死。一家失熛,百家皆烧;夫阴谋,百姓暴骸。粟得水湿而热,颤得火而液,水中有火,火中有水。疾雷破石,阴阳相薄。汤沐之于河,有益不多。流潦注海,虽不能益,犹愈于已。一目之罗,不可以得鸟;无饵之钓,不可以得鱼;遇士无礼,不可以得贤。兔丝无根而生,蛇无足而行,鱼无耳而听,蝉无口而鸣,有然之者也。鹤寿千岁,以极其游;蜉蝣朝生而暮死,而尽其乐。纣醢梅伯,文王与诸侯构之;桀辜谏者,汤使人哭之。狂马不触木,猘狗不自投于河,虽聋虫而不自陷,又况人乎!爱熊而食之盐,爱獭而饮之酒,虽欲养之,非其道。心所说,毁舟为杕;心所欲,毁钟为铎。管子以小辱成大荣,苏秦以百诞成一诚。质的张而弓矢集,林木茂而斧斤入,非或召之,形势所致者也。待利而后拯溺人,亦必利溺人矣。舟能沉能浮,愚者不加足。骐骥驱之不进,引之不止,人君不以取道里。刺我行者,欲与我交;訾我货者,欲与我市。以水和水不可食,一弦之瑟不可听。骏马以抑死,直士以正穷,贤者摈于朝,美女摈于宫。行者思于道,而居者梦于床;慈母吟于巷,适子怀于荆。赤肉悬则乌鹊集,鹰隼鸷则众鸟散,物之散聚,交感以然。食其食者不毁其器,食其实者不折其枝。塞其源者竭,背其本者枯。交画不畅,连环不解,其解之不以解。临河而羡鱼,不如归家织网。明月之珠,蛖之病而我之利;虎爪象牙,禽兽之利而我之害。易道良马,使人欲驰;饮酒而乐,使人欲歌。是而行之,故谓之断;非而行之,必谓之乱。矢疾,不过二里也,步之迟,百舍不休,千里可致。

圣人处于阴,众人处于阳;圣人行于水,众人行于霜。异音者不可听以一律,异形者不可合于一体。农夫劳而君子养焉,愚者言而智者择焉。舍茂林而集干枯,不弋鹊而弋乌,难与有图。寅丘无壑,泉原不溥;寻常之壑,灌千顷之泽。见之明白,处之如玉石;见之暗晦,必留其谋。以天下之大,托于一人之才,譬若悬千钩之重于木之一技。负子而登墙,谓之不祥,为其一人陨而两人伤。善举事者,若乘舟而悲歌,一人唱而千人和。不能耕而欲黍粱,不能织而喜采裳,无事而求其功,难矣。有荣华者必有憔悴,有罗纨者必有麻蒯。鸟有沸波者,河伯为之不潮,畏其诚也。故一夫出死,千乘不轻。蝮蛇螫人,傅以和堇财愈,物故有重而害反为利者。圣人之处乱世,若夏暴而待暮,桑榆之间,逾易忍也。水虽平,必有波;衡虽正,必有差;尺寸虽齐,必有诡。非规矩不能定方圆,非准绳不能正曲直,用规矩准绳者,亦有规矩准绳焉。舟覆乃见善游,马奔乃见良御。嚼而无味者弗能内于喉,视而无形者不能思于心。兕虎在于后,随侯之珠在于前,弗及掇者,先避患而后就利。逐鹿者不顾兔,决于金之货者不争铣两之价。弓先调而后求劲,马先驯而后求良,人先信而后求能。陶人弃索,车人掇之;屠者弃销,而锻者拾之;所缓急异也。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,十牖之开,不如一户之明。矢之于十步贯兄甲,及其极,不能入鲁编。太山之高,背而弗见;秋豪之末,视之可察。山生金,反自刻;木生蠹,反自食;人生事,反自贼。巧冶不能铸木,工巧不能斵金者,形性然也。白玉不琢,美珠不文,质有余也。故跬步不休,跛鳖千里;累积不辍,可成丘阜。城成于上,木直于下,非有事焉,所缘使然。

凡用人之道,若以燧取火,疏之则弗得,数之则弗中,正在疏数之间。从朝视夕者移,从在准直者亏;圣入之偶物也,若以镜视形,曲得其情。杨子见逵路而哭之,为其可以南可以北;墨子见练丝而泣之,为其可以黄可以黑。趍舍之相合,犹金石之一调,相去千岁,合一音也。鸟不干防者,虽近旨射;其当道,虽远旨释。酤酒而酸,买肉而臭,然酤酒买肉不离屠沽之家,故求物必于近之者。以诈应诈,以谲应谲,若披蓑而救火,毁读而止水,乃愈益多。西施、毛嫱,状貌不可同,世称其好,美钧也。尧、舜、禹、汤,法籍殊类,得民心一也。圣人者,随时而举事,因资而立功,涔则具摆对,早则修土龙。临淄之女,织纨而思行者,为之悖戾。室有美貌,缯为之纂绎。徽羽之操,不入鄙人之耳;抮和切适,举坐而善。过府而负手者,希不有盗心;故侮人之鬼者,过社而摇其枝。晋阳处父伐楚以救江,故解捽者不在于捌格,在于批伔。木大者根攫,山高者基扶,蹠巨者志远,体大者节疏。狂者伤人,莫之怨也;婴儿署老,莫之疾也,贼心。尾生之信,不如随牛之诞,而又况一不信者乎!忧父之疾者子,治之者医,进献者祝,治祭者庖。

人间训

清净恬愉,人之性也;仪表规矩,事之制也。知人之性,其自养不勃,知事之制,其举错不惑。发一端,散无竟,周八极,总一管,谓之心。见本而知末,观指而睹归,执一而应万,握要而治详,谓之术。居知所为,行智所之,事智所秉,动智所由,谓之道。道者,置之前而不挚,错之后而不轩,内之寻常而不塞,布之天下而不窕。是故使人高贤称誉己者,心之力也;使人卑下诽谤己者,心之罪也。夫言出于口者,不可止于人;行发于迩者,不可禁于远。事者,难成而易败也;名者,难立而易废也。千里之堤,以蝼蚁之穴漏;百寻之屋,以突隙之烟焚。《尧戒》曰:“战战栗栗,日慎一日。”人莫蹪于山,而蹪于蛭。”是故人皆轻小害,易微事,以多悔。患至而多后忧之,是犹病者已惓而索良医也。虽有扁鹊、俞跗之巧,犹不能生也。

夫祸之来也,人自生之;福之来也,人自成之。祸与福同门,利与害为邻,非神圣人,莫之能分。凡人之举事,莫不先以其知规虑揣度,而后敢以定谋,其或利或害,此愚智之所以异也。晓自然以为智,知存亡之枢机,祸福之门户,举而用之,陷溺于难者,不可胜计也。使知所为是者,事必可行,则天下无不达之途矣。是故知虑者,祸福之门户也;动静者,利害之枢机也。百事之变化,国家之治乱,待而后成。是故不溺于难者成,是故不可不慎也。

天下有三危:少德而多宠,一危也;才下而位高,二危也;身无大功而受厚禄,三危也。故物或损之而益,或益之而损。何以知其然也?昔者,楚庄王既胜晋于河、雍之间,归而封孙叔敖,辞而不受。病疽将死,谓其子曰:“吾则死矣,王必封女。女必让肥铙之地,而受沙石之间有<宀侵>丘者。其地确石而名丑,荆人鬼,越人禨,人莫之利也。”孙叔敖死,王果封其子以肥铙之地。其子辞而不受,请有<宀侵>之丘。楚国之俗,功臣二世而爵禄,惟孙叔敖独存。此所谓损之而益也。何谓益之而损?昔晋厉公南伐楚,东伐齐,西伐秦,北伐燕,兵横行天下而无所绻,威服四方而无所诎,遂合诸侯于嘉陵。气充志骄,淫侈无度,暴虐万民。内无辅拂之臣,外无诸侯之助,戮杀大臣,亲近导谀。明年出游匠骊氏,栾书、中行偃劫而幽之。诸侯莫之救,百姓莫之哀,三月而死。夫战胜攻取,地广而名尊,此天下所愿也,然而终于身死国亡,此所谓益之而损者也。夫孙叔敖之请有<宀侵>之丘,沙石之地,所以累世不夺也;晋厉公之合诸侯于嘉陵,所以身死于匠骊氏也。众人皆知利利而病病也,唯圣人知病之为利,知利之为病也。夫再实之木根必伤,掘藏之家必有殃。以言大利而反为害也。张武教智伯夺韩、魏之地而禽于晋阳,申叔时教庄王封陈氏之后而霸天下。孔子读《易》,至《损》、《益》,未尝不愤然而叹,曰:“益损者,其王者之事与!事或欲与利之,适足以害之;或欲害之,乃反以利之。利害之反,祸福之门户,不可不察也。”

阳虎为乱于鲁,鲁君令人闭城门而捕之,得者有重赏,失者有重罪。圉三匝,而阳虎将举剑而伯颐,门者止之曰:“天下探之不穷,我将出子。”阳虎因赴围而逐,扬剑提戈而走。门者出之,顾反取其出之者,以戈推之,攘祛薄腋。出之者怨之曰:“我非故与子反也,为之蒙死被罪,而乃反伤我,宜矣其有此难也。”鲁君闻阳虎失,大怒,问所出之门,使有司拘之,以为伤者受大赏,而不伤者被重罪。此所谓害之而反利者也。何谓欲利之而反害之?楚恭王与晋人战于鄢陵,恭王伤而未休。司马子反渴而求饮,竖阳谷奉酒而进之。子反之为人也,嗜酒而甘之,不能绝于口,遂醉而卧。恭王欲复战,使人召司马子反。辞以心痛。王驾而往视之,入幄中而闻酒臭。恭王大怒,曰:“今日之战,不谷亲伤。所恃者,司马也。而司马又若此,是亡楚国之社稷,而不率吾众也。不谷无与复战矣。”于是罢师而去之,斩司马子反为僇。故竖阳谷之进酒也,非欲祸子反也,诚爱而欲快之也,而适足以杀之。此所谓欲利之而反害之者也。

夫病湿而而强之食,病曷而饮之寒,此众人之所以为养也,而良医之所以为病也。悦于目,悦于心,愚者之所利也,然而有道者之所辟也。故圣人先忤而后合,众人先合而后忤。有功者,人臣之所务也;有罪者,人臣之所辟也。或有功而见疑,或有罪而益信,何也?则有功者离恩义,有罪者不敢失仁心也。魏将乐羊攻中山,其子执在城中。城中县其子以示乐羊。乐羊曰:“君臣之义,不得以子为私。”攻之愈急。中山因烹其子,而遗之鼎羹与其首。乐羊循而泣之曰:“是吾子!”已,为使者跪而啜三杯。使者归报,中山曰:“是伏约死节者也,不可忍也。”遂降之。为魏文侯大开地,有功。自此之后,日以不信。此所谓有功而见疑者也。何谓有罪而益信?孟孙猎而得鹿,使秦西巴持归烹之。鹿母随之而啼,秦西巴弗忍,纵而予之。孟孙归,求鹿安在,秦西巴对曰:“其母随而啼,臣诚弗忍,窃纵而予之。”孟孙怒,逐秦西巴。居一年,取以为子傅。左右曰:“秦西巴有罪于君,今以为子傅,何也?”孟孙曰:“夫一鹿而不忍,又何况于人乎!”此谓有罪而益信者也。

故趋舍不可不审也。此公孙鞅之所以抵罪于秦,而不得入魏也。功非不大也,然而累足无所践者,不义之故也。事或夺之而反与之,或与之而反取之。智伯求地于魏宣子。宣子弗欲与之。任登曰:“智伯之强,威行于天下,求地而弗与,是为诸侯先祸也。不若与之。”宣子曰:“求地不已,为之奈何?”任登曰:“与之,使喜,必将复求地于诸侯,诸侯必植耳。与天下同心而图之,一心所得者,非直吾所亡也。”魏宣子裂地而授之。又求地于韩康子,韩康子不敢不予。诸侯皆恐。又求地于赵襄子。襄子弗与。于是智伯乃从韩、魏,围襄子于晋阳。三国通谋,禽智伯而三分其国。此所谓夺人而反为人所夺者也。何谓与之而反取之?晋献公欲假道于虞以伐虢,遗虞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。虞公惑于璧与马,而欲与之道。宫之奇谏曰:“不可!夫虞之与虢,若车之有轮,轮依于车,车亦依轮。虞之与虢,相恃而势也。若假之道,虢朝亡而虞夕从之矣。”虞公弗听,遂假之道。荀息伐虢,遂克之。还反伐虞,又拔之。此所谓与之而反取者也。

圣王布德施惠,非求其报于百姓也;郊望褅尝,非求福于鬼神也。山致其高,而云起焉;水致其深,而蛟龙生焉;君子致其道,而福禄归焉。夫有阴德者,必有阳报;有阴行者,必有昭名。古者,沟防不修,水为民害。禹凿龙门,辟伊阙,平治水土,使民得陆处。百姓不亲,五品不慎,契教以君臣之义,父子之亲,夫妻之辨,长幼之序。田野不修,民食不足,后稷乃教之辟地垦草,粪土种谷,令百姓家给人足。故三后之后,无不王者,有阴德也。周室衰,礼义废,孔子以三代之道教导于世。其后嗣至今不绝者,有隐行也。秦王赵政兼吞天下而亡,智伯侵地而灭,商鞅支解,李斯车裂。三代种德而王,齐桓继绝而霸。故树黍者不获稷,树怨者无报德。

昔者,宋人好善者,三世不解。家无故而黑牛生白犊。以问先生。先生曰:“此吉祥,以飨鬼神。”居一年,其父无故而盲。牛又复生白犊。其父又复使其子以问先生。其子曰:“前听先生言而失明,今又复问之,奈何?”其父曰:“圣人之言,先忤而后合。其事未究,固试往,复问之。”其子又复问先生。先生曰:“此喜祥也,复以飨鬼神。”归致命其父。其父曰:“行先生之言也。”居一年,其子又无故而盲。其后楚攻宋,围其城。当此之时,易子而食,析骸而炊。丁壮者死,老病童儿皆上城,牢守而不下。楚王大怒。城已破,诸城守者皆屠之。此独以父子盲之故,得无乘城。军罢围解,则父子俱视。

夫祸福之转而相生,其变难见也。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,马无故亡而入胡。人皆吊之。其父曰:“此何遽不为福乎?”居数月,其马将胡骏马而归。人皆贺之。其父曰:“此何遽不能为祸乎?”家富良马,其子好骑,堕而折其髀。人皆吊之。其父曰:“此何遽不为福乎?”居一年,胡人大入塞,丁壮者引弦而战,近塞之人,死者十九,此独以跛之故,父子相保。故福之为祸,祸之为福,化不可极,深不可测也。或直于辞而不害于事者,或亏于耳以忤于心,而合于实者。高阳魋将为室,问匠人。匠人对曰:“未可也。木尚生,加涂其上,必将挠。以生材任重涂,今虽成,后必败。”高阳魋曰:“不然。夫木枯则益劲,涂干则益轻,以劲材任轻涂,今虽恶,后必善。”匠人穷于辞,无以对。受令而为室。其始成,竘然善也,而后果败。此所谓直于辞而不可用者也。

何谓亏于耳、忤于心而合于实?靖郭君将城薛,宾客多止之,弗听。靖郭君谓谒者曰:“无为宾通言。”齐人有请见者,曰:“臣请道三言而已。过三言,请烹。”靖郭君闻而见之。宾趋而进,再拜而兴。因称曰:“海大鱼。”则反走。靖郭君止之曰:“愿闻其说。”宾曰:“臣不敢以死为熙。”靖郭君曰:“先生不远道而至此,为寡人称之。”宾曰:“海大鱼,网弗能止也,钓弗能牵也。荡而失水,则蝼蚁皆得志焉。今夫齐,君之渊也。君失齐,则薛能自存乎?”靖郭君曰:“善!”乃止不城薛。此所谓亏于耳、忤于心而得事实者也。以“无城薛”止城薛,其于以行说,乃不若“海大鱼”。

故物或远之而近,或近之而远。或说听计当而身疏,或言不用、计不行而益亲。何以明之?三国伐齐,围平陆,括子以报于牛子曰:“三国之地,不接于我,逾邻国而围平陆,利不足贪也。然则求名于我也。请以齐侯住。”牛子以为善。括子出,无害子入。牛子以括子言告无害子。无害子曰:“异乎臣之所闻。”牛子曰:“国危而不安,患结而不解。何谓贵智?”无害子曰:“臣闻之,有裂壤土以安社稷者,闻杀身破家以存其国者,不闻出其君以为封疆者。”牛子不听无害子之言,而用括子之计,三国之兵罢,而平陆之地存。自此之后,括子日以疏,无害子日以进。故谋患而患解,图国而国存,括子之智得矣。无害子之虑无中于策,谋无益于国,然而心调于君,有义行也。今人待冠而饰首,待履而行地。冠履之于人也,寒不能暖,风不能障,暴不能蔽也。然而冠冠履履者,其所自托者然也。夫咎犯战胜城濮,而雍季无尺寸之功,然而雍季先赏而咎犯后存者,其言有贵者也。

故义者,天下之所赏也。百言百当,不如择趋而审行也。或无功而先举,或有功而后赏。何以明之?昔晋文公将与楚战城濮,问于咎犯曰:“为奈何?”咎犯曰:“仁义之事,君子不厌忠信;战陈之事,不厌诈伪。君其诈之而已矣。”辞咎犯,问雍季。雍季对曰:“焚林而猎,愈多得兽,后必无兽。以诈伪遇人,虽愈利,后无复。君其正之而已矣。”于是不听雍季之计,而用咎犯之谋。与楚人战,大破之。还归赏有功者,先雍季而后咎犯。左右曰:“城濮之战,咎犯之谋也,君行赏先雍季何也?”文公曰:“咎犯之言,一时之权也;雍季之言,万世之利也。吾岂可以先一时之权,而后万世之利哉?”

智伯率韩、魏二国伐赵。围晋阳,决晋水而灌之。城下缘木而处,县釜而炊。襄子谓张孟谈曰:“城中力已尽,粮食匮乏,大夫病,为之奈何?”张孟谈曰:“亡不能存,危不能安,无为贵智士。臣请试潜行,见韩、魏之君而约之。”乃见韩、魏之君,说之曰:“臣闻之,唇亡而齿寒。今智伯率二君而伐赵,赵将亡矣。赵亡则君之次矣。及今而不图之,祸将及二君!”二君曰:“智伯之为人也,粗中而少亲,我谋而泄,事必败,为之奈何?”张孟谈曰:“言出君之口,入臣之耳,人孰知之者乎?且同情相成,同利相死。君其图之。”二君乃与张孟谈阴谋,与之期。张孟谈乃报襄子。至其日之夜,赵氏将杀其守堤之吏,决水灌智伯。智伯军救水而乱。朝、魏翼而击之,襄子将卒犯其前,大败智伯军,杀其身而三分其国。襄子乃赏有功者,而高赫为赏首。群臣请曰:“晋阳之存,张孟谈之功也。而赫为赏首,何也?”襄子曰:“晋阳之围也,寡人国家危,社稷殆。群臣无不有骄侮之心者,唯赫不失君臣之礼,吾是以先之。”由此观之,义者,人之大本也,虽有战胜存亡之功,不如行义之隆。故君子曰:“美言可以市尊,美行可以加人。”

或有罪而可赏也,或有功而可罪也。西门豹治邺,廪无积粟,府无储钱,库无甲兵,官无计会,人数言其过于文侯。文侯身行其县,果若人言。文侯曰:“翟璜任子治邺,而大乱。子能道则可,不能,将加诛于子!”西门豹曰:“臣闻王主富民,霸主富武,亡国富库。今王欲为霸王者也,臣故稸积于民。君以为不然,臣请升城鼓之,甲兵粟米,可立具也。”于是乃升城而鼓之。一鼓,民被甲括矢,操兵弩而出;再鼓,负辇粟而至。文侯曰:“罢之。”西门豹曰:“与民约信,非一日之积也。一举而欺之,后不可复用也。燕常侵魏入城,臣请北击之,以复侵地。”遂举兵击燕,复地而后反。此有罪而可赏者也。解扁为东封,上计而入三倍。有司请赏之。文侯曰:“吾土地非益广也,人民非益众也,入何以三倍?”对曰:“以冬伐木而积之,于春浮之河而鬻之。”文侯曰:“民春以力耕,暑以强耘,秋以收敛,冬间无事,以伐林而积之,负轭而浮之河。是用民不得休息也,民以敝矣。虽有三倍之入,将焉用之!”此有功而可罪者也。

贤主不苟得,忠臣不苟利。何以明之?中行穆伯攻鼓,弗能下。餽闻伦曰:“鼓之啬夫,闻伦知之。请无罢武大夫,而鼓可得也。”穆伯弗应。左右曰:“不折一戟,不伤一卒,而鼓可得也。君奚为弗使?”穆伯曰:“闻伦为人,佞而不仁。若使闻伦下之,吾可以勿赏乎?若赏之,是赏佞人。佞人得志,是使晋国之武,舍仁而从佞。虽得鼓,将何所用之!”攻城者,欲以广地也,得地不取者,见其本而知其末也。

秦穆公使孟盟举兵袭郑。过周以东。郑之贾人弦高、蹇他相与谋曰:“师行数千里,数绝诸侯之地,其势必袭郑。凡袭国者,以为无备也。今示以知其情,必不敢进。”乃矫郑伯之命,以十二牛劳之。三率相与谋曰:“凡袭人者,以为弗知。今已知之矣。守备必固,进必无功。”乃还师而反。晋先轸举兵击之,大破之殽。郑伯乃以存国之功赏弦高,弦高辞之曰:“诞而得赏,则郑国之信废矣。为国而无信,是俗败也,赏一人而败国俗,仁者弗为也。以不信得厚赏,义者弗为也。”遂以其属徙东夷,终身不反。

故仁者不以欲伤生,知者不以利害义。圣人之思修,愚人之思叕。忠臣者务崇君之德,谄臣者务广君之地。何以明之?陈夏徵舒弑其君,楚庄王伐之,陈人听令。庄王以讨有罪,遣卒戍陈,大夫毕贺。申叔时使于齐,反还而不贺。庄王曰:“陈为无道,寡人起九军以讨之。征暴乱,诛罪人,君臣皆贺,而子独不贺,何也?”申叔时曰:“牵牛蹊人之田,田主杀其人而夺之牛,罪则有之,罚亦重矣。今君王以陈为无道,兴兵而攻,因以诛罪人,遣人戍陈。诸侯闻之,以王为非诛罪人也,贪陈国也。盖闻君子不弃义以取利。”王曰:“善”。乃罢陈之戍,立陈之后。诸侯闻之,皆朝于楚。此务崇君之德者也。张武为智伯谋曰:“晋六将军,中行文子最弱,而上下离心,可伐以广地。”于是伐范、中行;灭之矣,又教智伯求地于韩、魏、赵。朝、魏裂地而授之,赵氏不与,乃率韩、魏而伐赵,围晋阳三年,三国阴谋同计,以击智氏,遂灭之。此务为君广地者也。夫为君崇德者霸,为君广地者灭。故千乘之国,行文德者王,汤、武是也;万乘之国,好广地者亡,智伯是也。

非其事者勿仞也,非其名者勿就也。无故有显名者勿处也,无功而富贵者勿居也。夫就人之名者废,仞人之事者败,无功而大利者后将为害。譬犹缘高木而望四方也,虽愉乐哉,然而疾风至,未尝不恐也。患及身,然后忧之,六骥追之,弗能及也。是故忠臣事君也,计功而受赏,不为苟得;积力而受官,不贪爵禄。其所能者,受之勿辞也;其所不能者,与之勿喜也。辞所能则匿,欲所不能则惑。辞所不能而受所能,则得无损堕之势,而无不胜之任矣。昔者智伯骄,伐范、中行而克之,又劫韩、魏之君而割其地,尚以为未足,遂兴兵伐赵。韩、魏反之,军败晋阳之下,身死高梁之东,头为饮器,国分为三,为天下笑。此不知足之祸也。老子曰:“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,可以修久。”此之谓也。

或誉人而适足以败之,或毁人而乃反以成之。何以知其然也?费无忌复于荆平王曰:“晋之所以霸者,近诸夏也;而荆之所以不能与之争者,以其僻远也。楚王若欲从诸侯,不若大城城父,而令太子建守焉,以来北方,王自收其南,是得天下也。”楚王悦之,因命太子建守城父,命伍子奢傅之。居一年,伍子奢游人于王侧,言太子建甚仁且勇,能得民心。王以告费无忌,无忌曰:“臣固闻之,太子内抚百姓,外约诸侯。齐、晋又辅之,将以害楚,其事已构矣。”王曰:’为我太子,又尚何求?”曰:“以秦女之事怨王。”王因杀太子建而诛伍子奢,此所谓见誉而为祸者也。何谓毁人而反利之?唐子短陈骈子于齐威王,威王欲杀之,陈骈子与其属出亡奔薛。孟尝君闻之,使人以车迎之,至而养以刍豢黍粱五味之膳,日三至,冬日被裘罽,夏日服絺纻,出则乘牢车,驾良马。孟尝君问之曰:“夫子生于齐,长于齐,夫子亦何思于齐?”对曰:“臣思夫唐子者。”孟尝君曰:“唐子者,非短子者邪?”曰:“是也。”孟尝君曰:“子何为思之?”对曰:“臣之处于齐也,粝粢之饭,藜藿之羹,冬日则寒冻,夏日则暑伤。自唐子之短臣也,以身归君,食刍豢,饭黍粱,服轻暖,乘牢良,臣故思之。”此谓毁人而反利之者也。是故毁誉之言,不可不审也。

或贪生而反死,或轻死而得生,或徐行而反疾。何以知其然也?鲁人有为父报仇于齐者,刳其腹而见其心,坐而正冠,起而更衣,徐行而出门,上车而步马,颜色不变。其御欲驱,抚而止之曰:“今日为父报雠,以出死,非为生也。今事已成矣,又何去之!”追者曰:“此有节行之人,不可杀也。”解围而去之。使被衣不暇带,冠不及正,蒲伏而走,上车而驰,必不能自免于千步之中矣。今坐而正冠,起而更衣,徐行而出门,上车而步马,颜色不变,此众人所以为必死也,而乃反以得活。此所谓徐而驰,迟于步也。夫走者,人之所以为疾也;步者,人之所以为迟也。今反乃以人之所为迟者反为疾,明于分也。有知徐之为疾,迟之为速者,则几于道矣。故黄帝亡其玄珠,使离朱、捷剟索之,而弗能得之也。于是使忽怳,而后能得之。

圣人敬小慎微,动不失时。百射重戒,祸乃不滋。计福勿及,虑祸过之。同日被霜,蔽者不伤。愚者有备,与知者同功。夫爝火在缥烟之中也,一指所能息也;唐漏若鼷穴,一抔之所能塞也。及至火之燔孟诸而炎云台,水决九江而渐荆州,虽起三军之众,弗能救也。夫积爱成福,积怨成祸。若痈疽之必溃也,所浼者必多矣。诸御鞅复于简公曰:“陈成常、宰予二子者,甚相憎也。臣恐其构难而危国也。君不如去一人。”简公不听。居无几何,陈成常果攻宰予于庭中,而弑简公于朝。此不知敬小之所生也。鲁季氏郈氏斗鸡,郈氏介其鸡,而季氏为之金距。季氏之鸡不胜。季平子怒,因侵郈氏之宫而筑之。郈昭伯怒,伤之鲁昭公曰:“祷于襄公之庙,舞者二人而已,其余尽舞于季氏。季氏之无道无上,久矣。弗诛,必危社稷!”公以告子家驹。子家驹曰:“季氏之得众,三家为一。其德厚,其威强,君胡得之!”昭公弗听,使郈昭伯将卒以攻之。仲孙氏、叔孙氏相与谋曰:“无季氏,死亡无日矣。”遂兴兵以救之。郈昭伯不胜而死,鲁昭公出奔齐。故祸之所从生者,始于鸡定;及其大也,至于亡社稷。故蔡女荡舟,齐师大侵楚。两人构怨,廷杀宰予,简公遇杀,身死无后,陈氏代之,齐乃无吕。两家斗鸡,季氏金距,郈公作难,鲁昭公出走。故师之所处,生以棘楚,祸生而不蚤灭,若火之得燥,水之得湿,浸而益大。痈疽发于指,其痛遍于体。故蠹啄剖梁柱,蚊虻走牛羊,此之谓也。

人皆务于救患之备,而莫能知使患无生。夫使患无生,易于救患而莫能加务焉,则未可与言术也。晋公子重耳过曹,曹君欲见其骿肋,使之袒而捕鱼。厘负羁止之曰:“公子非常也。从者三人,皆霸王之佐也。遇之无礼,必为国忧。”君弗听。重耳反国,起师而伐曹,遂灭之。身死人手,社稷为墟。祸生于袒而捕鱼,齐、楚欲救曹,不能存也。听厘负羁之言,则无亡患矣。今不务使患无生,患生而救之,虽有圣知,弗能为谋耳。患祸之所由来者,万端无方。是故圣人深居以避辱,静安以待时。小人不知祸福之门户,妄动而絓罗网,虽曲为之备,何足以全其身!譬犹失火而凿池,被裘而用箑也。且唐有万穴,塞其一,鱼何遽无由出?室有百户,闭其一,盗何遽无从入。夫墙之坏也于隙,剑之折必有齿。圣人见之密,故万物莫能伤也。太宰子朱待饭于令尹子国。令尹子国啜羹而热,投卮浆而沃之。明日,太宰子朱辞官而归。其仆曰:“楚太宰未易得也,辞官去之,何也?”子朱曰:“令尹轻行而简礼,其辱人不难。”明年,伏郎尹而笞之三百。夫仕者先避之,见终始微矣。

夫鸿鹄之未孚于卵也,一指蔑之,则靡而无形矣;及至其筋骨之已就,而羽翮之既成也,则奋翼挥<羽慧>,凌乎浮云,背负青天,膺摩赤霄,翱翔乎忽荒之上,析惕乎虹霓之间。虽有劲弩利矰微缴,蒲且子之巧,亦弗能加也。江水之始出于岷山也,可扌搴衣而越也,及至乎下洞庭,骛石城,经丹徒,起波涛,舟杭一日不能济也。是故圣人者,常从事于无形之外,而不留思尽虑于成事之内。是故患祸弗能伤也。人或问孔子曰:“颜回何如人也?”曰:“仁人也。丘弗如也。”“子贡何如人也?”曰:“辩人也。丘弗如也。”“子路何如人也?”曰:“勇人也。丘弗如也。”宾曰:“三人皆贤夫子,而为夫子役。何也?”孔子曰:“丘能仁且忍,辩且讷,勇且怯。以三子之能,易丘一道,丘弗为也。”孔子知所施之也。

秦牛缺径于山中,而遇盗。夺之车马,解其橐笥,拖其衣被,盗还反顾之,无惧色忧志,驩然有以处得也。盗遂问之曰:“吾夺子财货,劫子以刀,而志不动,何也?”秦牛缺曰:“车马所以载身也,衣服所以掩形也,圣人不以所养害其养。”盗相视而笑曰:“夫不以欲伤生,不以利累形者,世之圣人也。以此而见王者,必且以我为事也。”还反杀之。此能以知知矣,而未能以知不知也。能勇于敢,而未能勇于不敢也。凡有道者,应卒而不乏,遭难而能免,故天下贵之。今知所以自行也,而未知所以为人行也。其所论未之究者也。人能由昭昭于冥冥,则几于道矣。《诗》曰:“人亦有言,无哲不愚。”此之谓也。

事或为之,适足以败之;或备之,适足以致之。何以知其然也?秦皇挟录图,见其传曰:“亡秦者,胡也。”因发卒五十万,使蒙公、杨翁子将,筑修城。西属流沙,北击辽水,东结朝鲜,中国内郡挽车而饷之。又利越之犀角、象齿、翡翠、珠玑,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,为五军,一军塞镡城之岭,一军守九疑之塞,一军处番禺之都,一军守南野之界,一军结余干之水。三年不解甲驰弩,使临禄无以转饷。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,以与越人战,杀西呕君译吁宋。而越人皆入丛薄中,与禽兽处,莫肯为秦虏。相置桀骏以为将,而夜攻秦人,大破之。杀尉屠睢,伏尸流血数十万,乃发谪戍以备之。当此之时,男子不得修农亩,妇人不得剡麻考缕,羸弱服格于道,大夫箕会于衢,病者不得养,死者不得葬。于是陈胜起于大泽,奋臂大呼,天下席卷,而至于戏。刘、项兴义兵随,而定若折槁振落,遂失天下。祸在备胡而利越也。欲知筑修城以备亡,不知筑修城之所以亡也。发谪戍以备越,而不知难之从中发也。夫鹊先识岁之多风也,去高木而巢扶枝,大人过之则控■,婴儿过之则挑其卵;知备远难而忘近患。故秦之设备也,鸟鹊之智也。

或争而反强之,或听从而反止之。何以知其然也?鲁哀公欲西益宅,史争之,以为西益宅不祥。哀公作色而怒。左右数谏不听。乃以问其傅宰折睢,曰:“吾欲益宅,而史以为不祥。子以为何如?”宰折睢曰:“天下有三不祥,西益宅不与焉。”哀公大悦而喜。顷,复问曰:“何谓三不祥?”对曰:“不行礼义,一不祥也;嗜欲无止,二不祥也;不听强谏,三不祥也。”哀公默然深念,愤然自反,遂不西益宅。夫史以争为可以止之,而不知不争而反取之也。智者离路而得道,愚者守道而失路。夫说之巧,于闭结无不解。非能闭结而尽解之也,不解不可解也。至乎以弗解解之者,可与及言论矣。

或明礼义、推体而不行,或解构妄言而反当。何以明之?孔子行游,马失,食农夫之稼,野人怒,取马而系之。子贡往说之,卑辞而不能得也。孔子曰:“夫以人之所不能听说人,譬以大牢享野兽,以《九韶》乐飞鸟也。予之罪也,非彼人之过也。”乃使马圉往说之。至,见野人曰:“予耕于东海,至于西海,吾马之失,安得不食子之苗?”野人大喜,解而与之。说若此其无方也,而反行。事有所至,而巧不若拙。故圣人量凿而正枘。夫歌《采菱》,发《阳阿》,鄙人听之,不若此《延路》、《阳局》。非歌者拙也,听者异也。故交画不畅,连环不解,物之不通者,圣人不争也。

仁者,百姓之所慕也;义者,众庶之所高也。为人之所慕,行人之所高,此严父之所以教子,而忠臣之所以事君也。然世或用之而身死国亡者,不同于时也。昔徐偃王好行仁义,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。王孙厉谓楚庄王曰:“王不伐徐,必反朝徐。”王曰:“偃王,有道之君也,好行仁义,不可伐。”王孙厉曰:“臣闻之,大之与小,强之与弱也,犹石之投卵,虎之啖豚,又何疑焉?且夫为文而不能达其德,为武而不能任其力,乱莫大焉。”楚王曰:“善”。乃举兵而伐徐,遂灭之。知仁义而不知世变者也。申菽、杜茝,美人之所怀服也;及渐之于滫,则不能保其芳矣。古者,五帝贵德,三王用义,五霸任力。今取帝王之道,而施之五霸之世,是由乘骥逐人于榛薄,而蓑笠盘旋也。今霜降而树谷,冰泮而求获,欲其食则难矣。故《易》曰:“潜龙勿用”者,言时之不可以行也。故“君子终日乾乾,夕惕若厉,无咎”。终日乾乾,以阳动也;夕惕若厉,以阴息也。因日以动,因夜以息,唯有道者能行之。夫徐偃王为义而灭,燕子哙行仁而亡,哀公好儒而削,代君为墨而残。灭亡削残,暴乱之所致也,而四君独以仁义儒墨而亡者,遭时之务异也。非仁义儒墨不行,非其世而用之,则为之禽矣。

夫戟者,所以攻城也;镜者,所以照形也。宫人得戟,则以刈葵;盲者得镜,则以盖卮。不知所施之也。故善鄙不同,诽誉在俗;趋舍不同,逆顺在君。狂谲不受禄而诛,段干木辞相而显,所行同也,而利害异者,时使然也。故圣人虽有其志,不遇其世,仅足以容身,何功名之可致也!知天之所为,知人之所行,则有以任于世矣。知天而不知人,则无以与俗交;知人而不知天,则无以与道游。单豹倍世离俗,岩居谷饮,不衣丝麻,不食五谷,行年七十,犹有童子之颜色。卒而遇饥虎,杀而食之。张毅好恭,过宫室廊庙必趋,见门闾聚众必下,厮徒马圉,皆与伉礼。然不终其寿,内热而死。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,毅修其外而疾攻其内。故直意适情,则坚强贼之;以身役物,则阴阳食之。此皆载务而戏乎其调者也。

得道之士,外化而内不化,外化,所以入人也,内不化,所以全其身也。故内有一定之操,而外能诎伸、赢缩、卷舒,与物推移,故万举而不陷。所以贵圣人者,以其能龙变也。今扌卷扌卷然守一节,推一行,虽以毁碎灭沉,犹且弗易者,此察于小好,而塞于大道也。赵宣孟活饥人于委桑之下,而天下称仁焉。荆亻次非犯河中之难,不失其守,而天下称勇焉。是故见小行则可以论大体矣。田子方见老马于道,喟然有志焉。以问其御曰:“此何马也?”其御曰:“此故公家畜也。老疲而不为用,出而鬻之。”田子方曰:“少而贪其力,老而弃其身,仁者弗为也。”束帛以赎之。疲武闻之,知所以归心矣。齐庄公出猎,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,问其御曰:“此何虫也?”对曰:“此所谓螳螂者也。其为虫也,知进而不知却,不量力而轻敌。”庄公曰:“此为人而必为天下勇武矣。”回车而避之。勇武闻之,知所尽死矣。故田子方隐一老马而魏国载之,齐庄公避一螳螂而勇武归之。汤教祝网者,而四十国朝;文王葬死人之骸,而九夷归之;武王荫曷人于樾下,左拥而右扇之,而天下怀其德;越王勾践一决狱不辜,援龙渊而切其股,血流至足,以自罚也,而战武士必其死。故圣人行之于小,则可以覆大矣;审之于近,则可以怀远矣。

孙叔敖决期思之水,而灌雩娄之野,庄王知其可以为令尹也。子发辩击剧而劳佚齐,楚国知其可以为兵主也。此皆形于小微而通于大理者也。圣人之举事,不加忧焉,察其所以而已矣。今万人调钟,不能比之律;诚得知者,一人而足矣。说者之论,亦犹此也。诚得其数,则无所用多矣。夫车之所以能转千里者,以其要在三寸之辖。夫劝人而弗能使也,禁人而弗能止也,其所由者非理也。昔者,卫君朝于吴,吴王囚之,欲流之于海。说者冠盖相望,而弗能止。鲁君闻之,撤钟鼓之县,缟素而朝。仲尼入见,曰:“君胡为有忧色?”鲁君曰:“诸侯无亲,以诸侯为亲;大夫无党,以大夫为党。今卫君朝于吴王,吴王囚之,而欲流之于海,孰意卫君之仁义而遭此难也!吾欲免之而不能,为奈何?”仲尼曰:“若欲免之,则请子贡行。”鲁君召子贡,授之将军之印。子贡辞曰:“贵无益于解患,在所由之道。”敛躬而行,至于吴,见太宰嚭。太宰嚭甚悦之,欲荐之于王。子贡曰:“子不能行说于王,奈何吾因子也!”太宰嚭曰:“子焉知嚭之不能也?”子贡曰:“卫君之来也,卫国之半曰:‘不若朝于晋。’其半曰:‘不若朝于吴。’然卫君以为吴可以归骸骨也。故束身以受命。今子受卫君而囚之,又欲流之于海,是赏言朝于晋者,而罚言朝于吴也。且卫君之来也,诸侯皆以为蓍龟兆,今朝于吴而不利,则皆移心于晋矣。子之欲成霸王之业,不亦难乎!”太宰嚭入,复之于王。王报出令于百官曰:“比十日,而卫君之礼不具者,死!”子贡可谓知所以说矣。

鲁哀公为室而大,公宣子谏曰:“室大,众与人处则哗,少与人处则悲。愿公之适。”公曰:“寡人闻命矣。”筑室不辍。公宣子复见曰:“国小而室大。百姓闻之,必怨吾君;诸侯闻之,必轻吾国。”鲁君曰:“闻命矣。”筑室不辍。公宣子复见曰:“左昭而右穆,为大室以临二先君之庙,得无害于子乎?”公乃令罢役,除版而去之。鲁君之欲为室,诚矣;公宣子止之,必矣。然三说而一听者,其二者非其道也。夫临河而钓,日入而不能得一鲦鱼者,非江河鱼不食也,所以饵之者非其欲也。及至良工执竿,投而擐唇吻者,能以其所欲而钓者也。

夫物无不可奈何,有人无奈何。铅之与丹,异类殊色,而可以为丹者,得其数也。故繁称文辞,无益于说,审其所由而已矣。物类之相摩,近而异门户者,众而难识也。故或类之而非,或不类之而是;或若然而不然者,或不若然而然者。谚曰:“鸢堕腐鼠,而虞氏以亡。”何谓也?曰:虞氏,梁之大富人也。家充盈殷富,金钱无量,财货无赀。升高楼,临大路,设乐陈酒,积博其上。游侠相随而行楼下,博上者射朋张,中反两而笑,飞鸢适堕其腐鼠而中游侠。游侠相与言曰:“虞氏富乐之日久矣,而常有轻易人之志。吾不敢侵犯,而乃辱我以腐鼠。如此不报,无以立务于天下。请与公僇力一志,悉率徒属,而必以灭其家。”此所谓类之而非者也。

何谓非类而是?屈建告石乞曰:“白公胜将为乱。”石乞曰:“不然。白公胜卑身下士,不敢骄贤,其家无管龠之信,关楗之固。大斗斛以出,轻斤两以内,而乃论之,以不宜也。”屈建曰:“此乃所以反也。”居三年,白公胜果为乱,杀令尹子椒、司马子期。此所谓弗类而是者也。

何谓若然而不然?子发为上蔡令,民有罪当刑,狱断论定,决于令尹前。子发喟然有凄怆之心,罪人已刑而不忘其恩。此其后,子发盘罪威王而出奔,刑者遂袭恩者,恩者逃之于城下之庐。追者至,踹足而怒,曰:“子发视决吾罪而被吾刑,怨之憯于骨髓,使我得其肉而食之,其知厌乎!”追者以为然而不索其内,果活子发。此所谓若然而不然者。

何谓不然而若然者?昔越王勾践卑下吴王夫差,请身为臣,妻为妾,奉四时之祭祀,而入春秋之贡职,委社稷,效民力,隐居为蔽,而战为锋行。礼甚卑,辞其服,其离叛之心远矣。然而甲卒三千人,以禽夫差于姑胥。此四策者,不可不审也。

夫事之所以难知者,以其窜端匿迹。立私于公,倚邪于正,而以胜惑人之心者也。若使人之怀于内者,与所见于外者,若合符节,则天下无亡国败家矣。夫狐之捕雉也,必先卑体弥耳,以待其来也。雉见而信之,故可得而禽也。使狐瞋目植睹,见必杀之势,雉亦知惊惮远飞,以避其怒矣。夫人伪之相欺也,非直禽兽之诈计也,物类相似若然,而不可从外论者,众而难识矣。是故不可不察也。

修务训

或曰:“无为者,寂然无声,漠然不动,引之不来,推之不往;如此者,乃得道之像。”吾以为不然。

尝试问之矣:若夫神农、尧、舜、禹、汤,可谓圣人乎?有论者必不能废。以五圣观之,则莫得无为,明矣。古者,民茹草饮水,采树木之实,食赢蚌之肉,时多疾病毒伤之害,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,相土地宜,燥湿肥墝高下,尝百草之滋味,水泉之甘苦,令民知所辟就。当此之时,一日而遇七十毒。尧立孝慈仁爱,使民如子弟。西教沃民,东至黑齿。北抚幽都,南道交趾。放讙兜子崇山,窜三苗于三危,流共工于幽州,殛鲧于羽山。舜作室,筑墙茨屋,辟地树谷,令民皆知去岩穴,各有家室。南征三苗,道死苍梧。禹沐浴淫雨,栉扶风,决江疏河,凿龙门,辟伊阙,修彭蠡之防,乘四载,随山栞木,平治水土,定千八百国。汤夙兴夜寐以致聪明,轻赋薄敛以宽民氓,布德施惠以振困穷,吊死问疾以养孤蠕,百姓亲附,政令流行,乃整兵鸣条,困夏南巢,谯以其过,放之历山。此五圣者,天下之盛主,劳形尽虑,为民兴利除害而不懈。奉一爵酒不知于色,挈一石之尊则白汗交流,又况赢天下之忧,而海内之事者乎?其重于尊亦远也!且夫圣人者,不耻身之贱,而愧道之不行,不忧命之短,而忧百姓之穷。是故禹之为水,以身解于阳盱之河,汤旱,以身祷于桑山之林。圣人忧民,如此其明也,而称以“无为”,岂不悖哉!

且古之立帝王者,非以奉养其欲也;圣人践位者,非以逸乐其身也。为天下强掩弱,众暴寡,诈欺愚,勇侵怯,怀知而不以相教,积财而不以相分,故立天子以齐一之。为一人聪明而不足以遍照海内,故立三公九卿以辅翼之。绝国殊俗,僻远幽闲之处,不能被德承泽,故立诸侯以教诲之。是以地无不任,时无不应,官无隐事,国无遗利,所以衣寒食饥,养老弱而息劳倦也。若以布衣徒步之人观之,则伊尹负鼎而干汤,吕望鼓刀而入周,百里奚转鬻,管仲束缚,孔子无黔突,墨子无暖席。是以圣人不高山,不广河,蒙耻辱以干世主,非以贪禄慕位,欲事起天下利而除万民之害。盖闻传书曰:神农憔悴,尧瘦臞,舜霉黑,禹胼胝。由此观之,则圣人之忧劳百姓甚矣!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,四肢不动,思虑不用,事治求澹者,未之闻也。

夫地势,水东流,人必事焉,然后水潦得谷行;禾稼春生,人必加功焉,故五谷得遂长。听其自流,待其自生,则鲧、禹之功不立,而后稷之智不用。若吾所谓“无为”者。私志不得入公道,嗜欲不得在正术,循理而举事,因资而立,权自然之势,百曲故不得容者,事成而身弗伐,功立而名弗有,非谓其感而不应,攻而不动者。若夫以火熯井,以淮灌山,此用己而背自然,故谓之有为。若夫水之用舟,沙之用鸠,泥之用輴,山之用蔂,夏渎而冬陂,因高为田,因下为池,此非吾所谓为之。

圣人之从事也,殊体而合于理,其所由异路而同归,其存危定倾若一,志不忘于欲利人也。何以明之?昔者楚欲攻宋,墨子闻而悼之,自鲁趁而,十日十夜,足重茧而不休息,裂衣裳裹足,至于郢,见楚王,曰:“臣闻大王举兵将攻宋,计必得宋而后攻之乎?亡其苦众劳民,顿民挫锐,负天下以不义之名,而不得咫尺之地,犹且攻之乎?”王曰:“必不得宋,又且为不义,易为攻之!”墨子曰:“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宋。”王曰:“公输,天下之巧士,作云梯之械,设以攻宋,易为弗取?”墨子曰:“令公输设攻,臣请守之。”于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,九攻而墨子九却之,弗能入。于是乃偃兵,辍不攻宋。段干木辞禄而处家,魏文侯过其闾而轼之。其仆曰:“君何为轼?”文侯曰:“段干木在是,以轼。”其仆曰:“段干木布衣之士,君轼其闾,不已甚乎?”文侯曰:“段干木不趁势利,怀君子之道,隐处穷巷,声施千里,寡人敢勿轼乎?段干木光于德,寡人光于势;段干木富于义,寡人富于财。势不若德尊,财不若义高。干木虽以已易寡人不为,吾日悠悠惭于影,子何以轻之哉!”其后秦将起兵伐魏,司马庾谏曰:“段干木贤者,其君礼之,天下莫不知,诸侯莫不闻,举兵伐之,无乃妨于义乎?”于是秦乃偃兵,辍不攻魏。夫墨子跌蹄而趁千里以存楚、宋,段干木阖门不出以安秦、魏:夫行与止也,其势相反,而皆可以存国,此所谓异路而同归者也。今夫救火者,汲水而趋之,或以甕瓴,或以盆盂,其方圆锐椭不同,盛水各异,其于灭火,钩也。故秦、楚、燕、魏之歌也,异转而皆乐;九夷八狄之哭也,殊声而皆悲,一也。夫歌者,乐之征也,哭者,悲之效也,愤于中则应于外,故在所以感。夫圣人之心,日夜不忘于欲利人,其泽之所及者,效亦大矣。

世俗废衰,而非学者多:人性各有所修短,若鱼之跃,若鹊之駮,此自然者,不可损益。吾以为不然。夫鱼者跃,鹊者駮也,犹人马之为人马,筋骨形体,所受于天,不可变。以此论之,是不类矣。夫马之为草驹之时,跳跃扬蹄,翘尾而走,人不能制;龁咋足以噆肌碎骨,蹶蹄足以破卢陷匈。及至围人扰之,良御教之,掩以衡扼,连以辔衔,则虽历险超堑弗敢辞。故其形之为马,马不可化,其可驾御,教之所为也。马,聋虫也,而可以通气志,犹待教而成,又况人乎?且夫身正性善,发愤而成仁,帽凭而为义,性命可说,不待学问而合于道者,尧、舜、文王也;沉湎耽荒,不可教以道,不可喻以德,严父弗能正,贤师不能化者,丹朱、商均也。曼颊皓齿,形夸骨佳,不待脂粉芳泽而性可说者,西施、阳文也。啳睽哆噅,蘧蒢戚施,虽粉白黛黑弗能为美者,嫫母、仳倠也。夫上不及尧舜,下不及商均,美不及西施,恶不若嫫母,此教训之所谕也,而芳泽之所施。且子有弑父者,然而天下莫疏其子,何也?爱父者众也,儒有邪辟者,而先王之道不废,何也?其行之者多也。今以为学者之有过而非学者,则是以一饱之故,绝谷不食,以一蹪之难,辍足不行,惑也。

今有良马,不待策錣而行,驾马虽两錣之不能进,为此不用策錣而御,则愚矣。夫怯夫操利剑,击则不能断,刺则不能入,及至勇武,攘倦一捣,则折胁伤干,为此弃干将、莫邪而以手战,则悖矣。所谓言者,齐于众而同于俗,今不称九天之顶,则言黄泉之底,是两末之端议,何可以公论乎!橘柚夫冬生,而人曰冬死,死者众;荠麦夏死,人日夏生,生者众。江、河之回曲,亦时有南北者,而人谓江、河东流。摄提镇星日月东行,而人谓星辰日月西移者,以大氏为本。胡人有知利者,而人谓之駤;越人有重迟者,而人谓之訬;以多者名之。若夫尧眉八彩,九窍通洞,而公正无私,一言而万民齐:舜二瞳子,是谓重明,作事成法,出言成章;禹耳参漏,是谓大通,兴利除害,疏河决江;文王四乳,是谓大仁,天下所归,百姓所亲;皋陶马喙,是谓至信,决狱明白,察于人情;禹生于石;契生于卵,史皇产而能书;羿左臂修而善射。若此九贤者,千岁而一出,犹继踵而生。今无五圣之天奉,四俊之才难,欲弃学而循性,是谓犹释船而欲蹍水也。夫纯钩鱼肠之始下型,击则不能断,刺则不能入,及加之砥砺,摩其锋,则水断龙舟,陆剸犀甲。明镜之始下型,朦然未见形容,及其粉以玄锡,摩以白旃,鬓眉微豪可得而察。夫学,亦人之砥锡也。而谓学无益者,所以论之过。

知者之所短,不若愚者之所修;贤者之所不足,不若众人之有余。何以知其然?夫宋画吴冶,刻刑镂法,乱修曲出,其为微妙,尧、舜之圣不能及。蔡之幼女,卫之稚质,梱纂组,杂奇彩,抑墨质,扬赤文,禹、汤之智不能逮。夫天之所覆,地之所载,包于六合之内,托于宇宙之间,阴阳之所生,血气之精,含牙戴角,前爪后距,奋翼攫肆,蚑行蛲动之虫,喜而合,怒而斗,见利而就,避害而去,其情一也。虽所好恶,其与人无以异,然其爪牙虽利,筋骨虽强,不免制于人者,知不能相通,才力不能相一也。各有其自然之势,无禀受于外,故力竭功沮。夫雁顺风以爱气力,衔芦而翔以备矰弋。蚁知为垤;獾貉为曲穴;虎豹有茂草;野彘有艽莦槎栉堀虚,连比以像宫室,阴以防雨,景以蔽日。此亦鸟兽之所以知求合于其所利。今使人生于辟陋之国,长于穷檐漏室之下,长无兄弟,少无父母,目未尝见礼节,耳未尝闻先古,独守专室而不出门,使其性虽不愚,然其知者必寡矣。昔者苍颉作书,容成造历,胡曹为衣,后稷耕稼,仪狄作酒,奚仲为车。此六人者,皆有神明之道,圣智之迹,故人作一事而遗后世,非能一人而独兼有之。各悉其知,贵其所欲达,遂为天下备。今使六子者易事,而明弗能见者何?万物至众,而知不足以奄之。周室以后,无六子之贤,而皆修其业,当世之人,无一人之才,而知其六贤之道者何?教顺施续,而知能流通。由此观之,学不可已,明矣。

今夫盲者,目不能别昼夜,分白黑,然而搏琴抚弦,参弹复徽,攫援摽拂,手若蔑蒙,不失一弦。使未尝鼓瑟者,虽有离朱之明,攫掇之捷,犹不能屈伸其指。何则?服习积贯之所致。故弓待檠而后能调,剑待砥而后能科。玉坚无敌,镂以为兽,首尾成形,礛诸之功;木直中绳,揉以为轮,其曲规,檃括之力。唐碧坚忍之类,犹可刻镂,揉以成器用,又况心意乎!且夫精神滑淖纤微,倏忽变化,与物推移,云蒸风行,在所设施。君子有能精摇摩监,砥砺其才,自试神明,览物之博,通物之壅,观始卒之端,见无外之境,以逍遥仿佯于尘埃之外,超然独立,卓然离世,此圣人之所以游心。若此而不能,闲居静思,鼓琴读书,追观上古,及贤大夫,学问讲辩,日以自娱,苏援世事,分白黑利害,筹策得失,以观祸福;设仪立度,可以为法则,穷道本末,究事之情,立是废非,明示后人,死有遗业,生有荣名。如此者,人才之所能逮。然而莫能至焉者,偷慢懈情,多不暇日之故。夫瘠地之民多有心者,劳也;沃地之民多不才者,饶也。由此观之,知人无务,不若愚而好学。自人君公卿至于庶人,不自强而功成者,天下未之有也。《诗》云:“日就月将,学有缉熙于光明。”此之谓也。

名可务立,功可强成,故君子积志委正,以趣明师;励节亢高,以绝世俗。何以明之?昔者南荣畴耻圣道之独亡干己,身淬霜露,敕蹻趹,跋涉山川,冒蒙荆棘,百舍重跰,不敢休息,南见老聃,受教一言,精神晓泠,钝闻条达,欣然七日不食,如飨太牢。是以明照四海,名施后世,达略天地,察分秋毫,称誉叶语,至今不休。此所谓名可强立者。吴与楚战,莫嚣大心抚其御之手曰:“今日距强敌,犯白刃,蒙矢石,战而身死,卒胜民治,全我社稷,可以庶几乎!”遂入不返,决腹断头,不旋踵运轨而死。申包脊竭筋力以赴严敌,伏尸流血,不过一卒之才,不如约身卑辞,求救于诸侯。于是乃赢粮跣走,跋涉谷行,上峭山,赴深溪,游川水,犯津关,躐蒙笼,蹶沙石,蹠达膝曾茧重胝,七日七夜,至于秦庭。鹤跱而不食,昼吟宵哭,面若死灰,颜色霉黑,涕液交集,以见秦王曰:“吴为封豨修蛇,蚕食上国,虐始于楚。寡君失社稷,越在草茅。百姓离散,夫妇男女不遑启处。使下臣告急。”秦王乃发车千乘,步卒七万,属之子虎,逾塞而东,击吴浊水之上,果大破这,以存楚国,烈藏庙堂,著于宪法。此功之可强成者也。

夫七尺之形,心知忧愁劳苦、肤知疾痛寒暑,人情一也。圣人知时之难得,务可趣也,昔身劳形,焦心怖肝,不避烦难,不违危殆。盖闻子发之战,进如激矢,合如雷电,解如风雨,圆之中规,方之中矩,破敌陷陈,莫能壅御,泽战必克,攻城必下。彼非轻身而乐死,务在于前,遗利于后,故名立而不堕。此自强而成功者也。是故田者不强,囷仓不盈;官御不厉,心意不精;将相不强,功烈不成;侯王懈情,后世无名。《诗》云:“我马唯骐,六辔如丝。载驰载驱,周爱谘谟。”以言人之有所务也。

通于物者,不可惊以怪;喻于道者,不可动以奇;察于辞者,不可耀以名;审于形者,不可遁以状。世俗之人,多尊古而贱今,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、黄帝而后能入说。乱世暗主,高远其所从来,因而贵之。为学者,蔽于论而尊其所闻,相与危坐而称之,正领而诵之。此见是非之分不明。夫无规矩,虽奚仲不能以定方圆;无准绳,虽鲁般不能以定曲直。是故钟子期死,而伯牙绝弦破琴,知世莫赏也;惠施死,而庄子寝说言,见世莫可为语者也。夫项托七岁为孔子师,孔子有以听其言也。以年之少,为闾丈人说,救敲不给,何道之能明也!昔者,谢子见于秦惠王,惠王说之。以问唐姑梁。唐姑梁曰:“谢子,山东辩士,固权说以取少主。”惠王因藏怒而待之,后日复见,逆而弗听也。非其说异也,所以听者易。夫以徵为羽,非弦之罪;以甘为苦,非味之过。楚人有烹猴而召其邻人,以为狗羹也而甘之。后闻其猴也,据地而吐之,尽写其食。此未始知味者也。邯郸师有出新曲者,托之李奇,诸人皆争学之。后知其非也,而皆弃其曲。此未始知音者也。鄙人有得玉璞者,喜其状,以为宝而藏之。以示人,人以为石也,因而弃之。此未始知玉者也。故有符于中,则贵是而同今古;无以听其说,则所从来者远而贵之耳。此和氏之所以泣血于荆山之下。

今剑或绝侧羸文,啮缺卷銋,而称以顷襄之剑,则贵人争带之。琴或拨剌枉桡,阔解漏越,而称以楚庄之琴,侧室争鼓之。苗山之鋋,羊头之销,虽水断龙舟,陆剸兕甲,莫之服带;山桐之琴,涧梓之腹,虽鸣廉修营,唐牙莫之鼓也。通人则不然。服剑者期于恬利,而不期于墨阳、莫邪;乘马者期于千里,而不期于骅骝、绿耳;鼓琴者期于鸣廉修营,而不期于滥胁、号钟;诵《诗》《书》者期于通道略物,而不期于《洪范》《商颂》。圣人见是非,若白黑之于目辨,清浊之于耳听。众人则不然,中无主以受之。譬若遗腹子之上陇,以礼哭泣之,而无所归心。故夫孪子之相似者,唯其母能知之;玉石之相类者,唯良工能识之;书传之微者,惟圣人能论之。今取新圣人书,名之孔墨,则弟子句指而受者必众矣。故美人者,非必西施之种;通士者,不必孔墨之类。晓然意有所通于物,故作书以喻意,以为知者也。诚得清明之士,执玄鉴于心,照物明白,不为古今易意,掳书明指以示之,虽阖棺亦不恨矣。

昔晋平公令官为钟,钟成而示师旷,师旷曰:“钟音不调。”平公曰:“寡人以示工,工皆以为调。而以为不调,何也?”师旷曰:“使后世无知音者则已,若有知音者,必知钟之不调。”故师旷之欲善调钟也,以为后之有知音者也。三代与我同行,五伯与我齐智,彼独有圣智之实,我曾无有闾里之闻、穷巷之知者何?彼并身而立节,我诞谩而悠忽。

今夫毛嫱西施,天下之美人,若使之衔腐鼠,蒙蝟皮,衣豹裘,带死蛇,则布衣韦带之人,过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。尝试使之施芳泽,正蛾眉,设笄珥,衣阿锡,曳齐纨,粉白黛黑,佩玉环,揄步,杂芝若,笼蒙目视,冶由笑,目流眺,口曾挠,奇牙出,[厌+面][面+甫]摇,则虽王公大人,有严志颉颃之行者,无不惮悇痒心而悦其色矣。今以中人之才,蒙愚惑之智,被污辱之行,无本业所修,方术所务,焉得无有睥面掩鼻之容哉!

今鼓舞者,绕身若环,曾挠摩地,扶旋猗那,动容转曲,便媚拟神,身若秋药被风,发若结旌,聘驰若鹜;木熙者,举梧槚,据句枉,猿自纵,好茂叶,龙夭矫,燕枝拘,援丰条,舞扶疏,龙从鸟集,搏援攫肆,蔑蒙踊跃;且夫观者莫不为之损心酸足,彼乃始徐行微笑,被衣修攫。夫鼓舞者非柔纵,而木熙者非吵劲,淹浸渍渐靡使然也。是故生木之长,莫见其益,有时而修,砥砺[石+靡]坚,莫见其损,有时而薄。藜藿之生,蝡蝡然日加数寸,不可以为栌栋;楩柟豫章之生也,七年而后知,故可以为棺舟。夫事有易成者名小,难成者功大。君子修美,虽未有利,福将在后至。故《诗》云:“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。”此之谓也。

泰族训

天设日月,列星辰,调阴阳,张四时,日以暴之,夜以息之,风以干之,雨露以濡之。其生物也,莫见其所养而物长;其杀物也,莫见其所丧而物亡。此之谓神明。圣人象之,故其起福也,不见其所由而福起;其除祸也,不见其所以而祸除。远之则迩,延之则疎;稽之弗得,察之不虚;日计无算,岁计有余。夫湿之至也,莫见其形,而炭已重矣;风之至也,莫见其象,而木已动矣。日之行也,不见其移,骐骥倍日而驰,草木为之靡;悬熢未转,而日在其前。故天之且风,草木未动而鸟已翔矣;其且雨也,阴曀未集而鱼已矣;以阴阳之气相动也。故寒暑燥湿,以类相从;声响疾除,以音相应也。故《易》曰:“鸣鹤在阴,其子和之。”高宗谅暗,三年不言,四海之内寂然无声;一言声然,大动天下。是以天心呿唫者也,故一动其本而百枝皆应,若春雨之灌万物也,浑然而流,沛然而施,无地而不澍,无物而不生。

故圣人者怀天心,声然能动化天下者也。故精诚感于内,形气动于天,则景星见,黄龙下,祥凤至,醴泉出,嘉谷生,河不满溢,海不溶波。故《诗》云:“怀柔百神,及河峤岳。”逆天暴物,则日月薄蚀,五星失行,四时干乖,昼冥宵光,山崩川涸,冬雷夏霜。《诗》曰:“正月繁霜,我心忧伤。”天之与人有以相通也。故国危亡而天文变,世惑乱而虹蜺见,万物有以相连,精祲有以相荡也。故神明之事,不可以智巧为也,不可以筋力致也。天地所包,阴阳所呕,雨露所濡,化生万物,瑶碧玉珠,翡翠玳瑁,文彩明朗,润泽若濡,摩而不玩,久而不渝,奚仲不能旅,鲁般不能造,此之谓大巧。

宋人有以象为其君为楮叶者,三年而成,茎柯豪芒,锋杀颜泽,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知也。列子曰:“使天地三年而成一叶,则万物之有叶者寡矣。”夫天地之施化也,呕之而生,吹之而落,岂此契契哉!故凡可度者,小也;可数者,少也。至大,非度之所能及也;至众,非数之所能领也。故九州不可顷亩也,八极不可道里也,太山不可丈尺也,江海不可斗斛也。故大人者,与天地合德,日月合明,鬼神合灵,与四时合信。故圣人怀天气,抱天心,执中含和,不下庙堂而衍四海,变习易俗,民化而迁善,若性诸己,能以神化也。《诗》云:“神之听之,终和且平。”夫鬼神视之无形,听之无声,然而郊天望山川,祷祠而求福,雩兑而请雨,卜筮而决事。《诗》云:“神之格思,不可度思,矧可射思!”此之谓也。

天至其高,地致其厚,月照其夜,日照其昼,阴阳化,列星朗,非其道而物自然。故阴阳四时,非生万物也;雨露时降,非养草木也。神明接,阴阳和,而万物生矣。故高山深林,非为虎豹也;大木茂枝,非为飞鸟也;流源千里,渊深百侧,非为蛟龙也;致其高崇,成其广大,山居木栖,巢枝穴藏,水潜陆行,各得其所宁焉。夫大生小,多生少,天之道也。故丘阜不能生云雨,荥水不能生鱼鳖者,小也。牛马之气蒸生虮虱,虮虱之气蒸不能生牛马。故化生于外,非生于内也。夫蛟龙伏寝于渊而卵割于陵,螣蛇雄鸣于上风、雌鸣于下风而化成形,精之至也。故圣人养心莫善于诚,至诚而能动化矣。今夫道者,藏精于内,栖神于心,静漠恬淡,讼缪胸中,邪气无所留滞,四枝节族,毛蒸理泄,则机枢调利,百脉九窍莫不顺比,其所居神者得其位也,岂节柑而毛修之哉!

圣主在上,廓然无形,寂然无声,官府若无事,朝廷若无人。无隐士,无轶民,无劳役,无冤刑。四海之内莫不仰上之德,象主这指,夷狄之国重译而至。非户辩而家说之也,推其诚心,施之天下而已矣。《诗》曰:“惠此中国,以绥四方。”内顺而外宁矣。太王亶父处郧,狄人攻之,杖策而去,百姓携幼扶老,负釜甑,逾梁山,而国乎歧周,非令之所能召也。秦穆公为野人食骏马肉之伤也,饮之美酒,韩之战,以其死力报,非券之所责也。密子治直父,巫马期往观化焉,见夜渔者得小即释之,非刑之所能禁也。孔子为鲁司寇,道不拾遗,市贾不预贾,田渔皆让长,而斑白不戴负,非法之所能致也。夫矢之所以射远贯牢者,弩力也;其所以中的剖微者,正心也。赏善罚暴者,政令也;其所以能行者,精诚也。故弩虽强不能独中,令虽明不能独行,必自精气所以与之施道。故掳道以被民,而民弗从者,诚心弗施也。

天地四时,非生万物也,神明接阴阳和,而万物生之。圣人之治天下,非易民性也,柑循其所有而涤荡之,故因则大,化则细矣。禹凿龙门,辟伊阙,决江濬河,东注之海,因水之流也。后稷垦草发菑,粪土树谷,使五种各得其宜,因地之势也。汤、武革车三百乘,甲卒三千人,讨暴乱,制夏、商,因民之欲也。故能因,则无敌于天下矣。夫物有以自然,而后人事有治也。故良匠不能斵金,巧冶不能烁木,金之势不可斵而木之性不可铄也。埏埴而为器,箭木而为舟,铄铁而为刃,铸金而为钟,因其可也。驾马服牛,令鸡司夜,令狗守门,因其然也。民有好色之性,故有大婚之礼;有饮食之性,故有大飨之谊;有喜乐之性,故有钟鼓管弦之音;有悲哀之性,故有衰经哭踊之节。故先王之制法也,因民之所好而为之节文者也。因其好色而制婚姻之礼,故男女有别;因其喜音而正《雅》《颂》之声,故风俗不流;因其宁家室、乐妻子,教之以顺,故父子有亲;因其喜朋友而教之以悌,赦长幼有序。然后修朝聘以明贵贱,飨饮习射以明长幼,时搜振旅以习用兵也,入学痒序以修人伦。此皆人之所有于性,而圣人之所匠成也。故无其性,不可教训;有其性,无其养,不能尊道。茧之性为丝,然非得工女煮以热汤而抽其统纪,则不能成丝。卵之化为雏,非慈雌呕暖覆伏,累日积久则不能为雏。人之性有仁义之资,非圣人为之法度而教导之,则不可使乡方。故先王之教也,因其所喜以劝善,因其所恶以禁奸,故刑罚不用而威行如流,政令约省而化耀如神。故因其性则天下听从,拂其性则法县而不用。

昔者,五帝三王之莅政施教,必用参五。何谓参五?仰取象于天,俯取度于地,中取法于人,乃立明堂之朝,行明堂之令,以调阴阳之气,以和四时之节,以辟疾病之曹。俯视地理,以制度量,察陵陆水泽肥墩高下之宜,立事生财,以除饥寒之患。中考乎人德,以制礼乐,行仁义之道,以治人伦而除暴乱之祸。乃澄列金木水火土之性,故立父子之亲而成家;别清浊五音六律相生之数,以立君臣之义而成国;察四时季孟之序,以立长幼之礼而成官;此之谓参。制君臣之义,父子之亲,夫妇之辨,长幼之序,朋友之际,此之谓五。乃裂地而州之,分职而治之,筑城而居之,割宅而异之,分财而衣食之,立大学而教诲之,夙兴夜寐而劳力之。此治之纲纪也。然得其人则举,失其人则废。尧治天下,政教平,德润洽。在位七十载,乃求所属天下之统,令四岳扬侧陋。四岳举舜而荐之尧,尧乃妻以二女,以观其内,任以百官,以观其外。既入大麓,烈风雷雨而不迷,乃属以九子,赠以昭华之玉,而传天下焉。以为虽有法度,而朱弗能统也。

夫物未尝有张而不弛,成而不毁者也,惟圣人能盛而不衰,盈而不亏。神农之初作琴也,以归神;及其淫也,反其天心。夔之初作乐也,皆合六律而调五音,以通八风;及其衰也,以沉湎淫康,不顾政治,至于灭亡。苍颉之初作书,以辩治百官,领理万事,愚者得以不忘,智者得以志远;至其衰也,为好刻伪书,以解有罪,以杀不辜。汤之初作囿也,以奉宗庙鲜轿之具,简士卒,习射御,以戒不虞;及至其衰也,驰骋猎射以夺民时,罢民之力。尧之举禹、契、后稷、皋陶,政教平,奸宄息,狱讼止而衣食足,贤者劝善而不肖者怀其德;及至其末,朋党比周,各推其与,废公趋私,内外相推举,奸人在朝而贤者隐处。故《易》之失也卦,《书》之失也敷,乐之失也淫,《诗》之失也辟,礼之失也责,《春秋》之失也刺。天地之道,极则反,盈则损,五色虽朗,有时而渝;茂木丰草,有时而落;物有隆杀,不得自若。故圣人事穷而更为,法弊而改制,非乐变古易常也,将以救败扶衰,黜淫济非,以调天地之气,顺万物之宜也。

圣人天覆地载,日月照,阴阳调,四时化,万物不同,无故无新,无疏无亲,故能法天。天不一时,地不一利,人不一事,是以绪业不得不多端,趋行不得不殊方。五行异气而皆适调,六艺异科而皆同道。温惠柔良者,《诗》之风也;淳庞敦厚者,《书》之教也;清明条达者,《易》之义也;恭俭尊让者,《礼》之为也;宽裕简易者,《乐》之化也;刺几辩义者,《春秋》之靡也。故《易》之失鬼,《乐》之失淫,《诗》之失愚,《书》之失拘,《礼》之失忮,《春秋》之失訾。六者,圣人兼用而财制之。失本则乱,得本则治。其美在调,其失在权。水火金木土谷异物而皆任,规矩权衡准绳异形而皆施,丹青胶漆不同而皆用,各有所适,物各有宜。轮圆舆方,辕从衡横,势施便也。骏欲驰,服欲步,带不厌新,钩不厌故,处地宜也。关雎兴于鸟,而君子美之,为其雌雄之不乖居也;鹿鸣兴于兽,君子大之,取其见食而相呼也。泓之战,军败君获,而《春秋》大之,取其不鼓不成列也;宋伯姬坐烧而死,《春秋》大之,取其不逾礼而行也。成功立事,岂足多哉,方指所言而取一概焉尔。

王乔、赤松去尘埃之间,离群慝之纷,吸阴阳之和,食天地之精,呼而出故,吸而入新,虚轻举,乘云游雾,可谓养性矣,而未可谓孝子也。周公诛管叔、蔡叔,以平国饵乱,可谓忠臣也,而未可谓弟也。汤放桀,武王伐纣,以为天下去残除贼,可谓惠君,而未可谓忠臣矣。乐羊攻中山,未能下,中山烹其子而食之以示威,可谓良将,而未可谓慈父也。故可乎可,而不可乎不可;不可乎不可,而可乎可。舜、许由异行而皆圣,伊尹、伯夷异道而皆仁,箕子、比干异趋而皆贤。故用兵者,或轻或重,或贪或廉,此四者相反,而不可一无也。轻者欲发,重者欲止,贪者欲取,廉者不利非其有。故勇者可令进斗,而不可令持牢;重得可令埴固,而不可令凌敌;贪者可令进取,而不可令守职;廉者可令守分,而不可令进取;信者可令持约,而不可令应变。五者相反,圣人兼用而财使之。夫天地不包一物,阴阳不生一类。海不让水潦以成其大,山不让土石以成其高。夫守一隅而遗万方,取一物而弃其余,则得者者鲜,而所治者浅矣。

治大者道不可以小,地广者制不可以狭,位高者事不可以烦,民众者教不可以苛。夫事碎,难治也;法烦,难行也;求多,难澹也。寸而度之,至丈必差;铣而称之,至石必过;石秤丈量,径而寡失;简丝数米,烦而不察。故大较易为智,曲辩难为慧。故无益于治而有益于烦者,圣人不为;无益于用而有益于费者,智者弗行也。故功不厌约,事不厌省,求不厌寡。功约,易成也;事省,易治也;求寡,易澹也。众易之,于以任人,易矣!孔子曰:“小辩破言,小利破义,小艺破道,小见不达,必简。”

河以逶蛇,故能远;山以陵迟,故能高;道以优游,故能化。夫彻于一事,察于一辞,审于一技,可以曲说,而未可广应也。蓼菜成行,翩瓯有,秤薪而爨,数米而炊,可以治小,而未可以治大也。员中规,方中矩,动成兽,止成方,可以愉舞,而不可以陈军涤杯而食,洗爵而饮,盥而后馈,可以养少,而不可以飨众。今夫祭者,屠割烹杀,剥狗烧豕,调平五味者,庖也;陈簠簋,列樽俎,设笾豆者,祝也;齐明盛服,渊默而不言,神之所依者,尸也。宰、祝虽不能,尸不越樽俎而代之。故张瑟者,小弦急而大弦缓;立事者,贱者劳而贵者逸。舜为天子,弹五弦之琴,歌《南风》之诗,而天下治。周公肴孺不收于前,钟鼓不解于悬,而四夷服。赵政昼决狱而夜理书,御史冠盖接于郡县,复稽趋留,戍五岭以备越,筑修城以守胡,然奸邪萌生,盗贼群居,事愈烦而乱愈生。故法者,治之具也,百非所以为治也。而犹弓矢,中之具,而非所以中也。

黄帝曰:“芒芒昧昧,因天之威,与元同气。”故同气者帝,同义者王,同力者霸,无一焉者亡。故人主有伐国之志,邑犬群嗥,雄鸡夜呜,库兵动而戎马惊。今日解怨惬兵,家老甘卧,巷无聚人,妖菑不生。非法之应也,精气之动也。故不言而信,不施而仁,不怒而威,是以天心动化者也。施而仁,言而信,怒而威,是以精诚感之者也。施而不仁,言而不信,怒而不威,是以外貌为之者也。故有道以统之,法虽少,虽以化矣;无道以行之,法虽众,足以乱矣。

治身,太上养神,其次养形;治国,太上养化,其次正法。神清志平,百节皆宁,养性之本也;肥肌肤,充肠腹,供嗜欲,养生之未也。民交让争处卑,委利争受寡,力事争就劳,日化上迁善而不知其所以然,此治之上也。利赏而劝善,畏刑而不为非,法令正于上而百姓服于下,此治之未也。上世养本而下世事未,此太平之所以不起也。夫欲治之主不世出,而可与兴治之臣不万一,以万一求不世出,此所以干岁不一会也。

水之性,淖以清,穷谷之污,生以青苔,不治其性也。掘其所流而深之,茨其所决而高之,使得循势而行,乘衰而流,虽有腐髊流渐,弗能污也。其性非异也,通之与不通也。风俗犹此也。诚决其善志,防其邪心,启其善道,塞其奸路,与同出一道,则民性可善,风俗可美也。

所以贵扁鹊者,非贵其随病而调药,贵其擪息脉血,知病之所从生也。所以贵圣人者,非贵随罪而鉴刑也,贵其知乱之所由起也。若不修其风俗,而纵之淫辟,乃随之以刑,绳之以法,虽残贼天下,弗能禁也。禹以夏王,桀以夏亡;汤以殷王,纣以殷亡;非法度不存也,纪纲不张,风俗坏也。

三代之法不亡,而世不治者,无三代之智也。六律具存,而莫能听者,无师旷之耳也。故法虽在,必待圣而后治;律虽具,必待耳而后听。故国之所以存者,非以有法也,以有贤人也;其所以亡者,非以无法也,以无贤人也。晋献公欲伐虞,宫之奇存焉,为之寝不安席,食不甘味,而不敢加兵焉。赂以宝玉骏马,宫之奇谏而不听,言而不用,越疆而去,荀息伐之,兵不血刃,抱宝牵马而去。故守不待渠而固,攻不待冲降而成拔,得贤之与失贤也。故臧武仲以其智存鲁,而天下莫能亡也;璩伯玉以其仁宁卫,而天下莫能危也。《易》曰:“丰其屋,蔀其家,窥其户,阅其无人。”无人者,非无众庶也,言无圣人以统理之也。

民无廉耻,不可治也;非修礼义,廉耻不立。民不知礼义,法弗能正也;非崇善废丑,不向礼义。无法不可以为治也。不知礼义不可以行法。法能杀不孝者,而不能使人为孔、曾之行。法能刑窃盗者,而不能使人为伯夷之廉。孔子弟子七十,养徒三千人,皆入孝出梯,言为文章,行为仪表,教之所成也。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,皆可使赴火蹈刃,死不还踵,化之所致也。夫刻肌肤,镵皮革,被创流血,至难也,然越为之,以求荣也。圣王在上,明好恶以示之,经诽誉以导之,亲贤而进之,贱不肖而退之,无被创流血之苦,而有高世尊显之名,民孰不从?

古者法设而不犯,刑错而不用,非可刑而不刑也,百工维时,庶绩咸熙,礼义修而任贤德也。故举天下之高以为三公,一国之高以为九卿,一县之高以为二十七大夫,一乡之高以为八十一元士。故智过万人者谓之英,千人者谓之俊,百人者谓之豪,十人者谓之杰。明于天道,察于地理,通于人情,大足以容众,德足以怀远,信足以一异,知足以知变者,人之英也。德足以教化,行足以隐义,仁足以得众,明足以照下者,人之俊也。行足以为仪表,知足以决嫌疑,廉足以分财,信可使守约,作事可法,出言可道者,人之豪也。守职而不废,处义而不比,见难不苟免,见利不苟得者,人之杰也。英俊豪杰,各以小大之材处其位,得其宜,由本流未,以重制轻,上唱而民和,上动而下随,四海之内,一心同归,背贪鄙而向义理,其于化民也,若凤之摇草木,无之而不靡。

今使愚教知,使不肾临贤,虽严刑罚,民弗从也;小不能制大,弱不能使强也。故圣主者举贤以立功,不肖主举其所与同。文王举大公望、召公爽而王,桓公任管仲、隰朋而霸,此举贤以立功也,夫差用太宰嚭而灭,秦任李斯、赵高而亡,此举所与同。故观其所举,而治乱可见也;察其党与,而贤不肖可论也。

夫圣人之屈者,以求伸也;枉者,以求直也;故虽出邪辟之道,行幽昧之涂,将欲以直大道,成大功。犹出林之中不得直道,拯溺之人不得不儒足也。伊尹忧天下之不治,调和五味,负鼎俎而行,五就架,五就汤,将欲以浊为清,以危为宁也。周公股肱周室,辅翼成王,管叔、蔡叔奉公子禄父而欲为乱,周公诛之以定天下,缘不得已也。管子忧周室之卑,诸侯之力征,夷狄伐中国,民不得宁处,故蒙耻辱而不死,将欲以忧夷狄之患,平夷狄之乱也。孔子欲行王道,东西南北七十说而无所偶,故因卫夫人、弥子暇而欲通其道。此皆欲平险除秽,由冥冥至招诏,动于权而统于善者也。

夫观逐者于其反也,而观行者于其终也。故舜放弟,周公杀兄,犹之为仁也;文公树木,曾于架羊,犹之为知也。当今之世,丑必托善以自力解,邪必蒙正以自为辟。游不论国,仕不择官,行不辟污,曰“伊尹之道也。”分别争财,亲戚兄弟搆怨,骨肉相贼,曰“周公之义也。”行无廉耻,辱而不死,曰“管子之趋也。”行货赂,趣势门,立私废公,比周而取容,曰“孔子之术也”。此使君子小人纷然淆乱,莫知其是非者也。故百川并流,不注海者不为川谷;趋行蹐驰,不归善者不为君子,故善言归乎可行,善行归乎仁义。田子方、段于木轻爵禄而重其身,不以欲伤生,不以利累形。李克竭股肱之力,领理百官辑穆万民,使其君生无废事,死无遗忧,此异行而归于善者。张仪、苏秦家无常居,身无定君,约从衡之事,为倾覆之谋,浊乱天下,挠滑诸侯,使百姓不逞启居,或从或横,或合众弱,或辅富强,此异行而归于丑者也。故君子之过也,犹日月之蚀,何害于明!小人之可也,犹狗之昼吠,鸱之夜见,何益于善!

夫知者不妄发,择善而为之,计义而行之,故事成而功足赖也,身死而名足称也。虽有知能,必以仁义为之本,然后可立也。知能蹐驰,百事并行,圣人一以仁义为之准绳,中之者谓之君子,弗中者谓之小人。君子虽死亡,其名不灭,小人虽得势,其罪不徐。使人左据天下之图而右刎喉,愚者不为也,身贵于天下也。死君亲之难,视死若归,义重于身也。天下,大利也,比之身则小;身之重也,比之义则轻。义,所全也。《诗》曰:“恺悌君子,求福不回。”言以信义为准绳也。

欲成霸王之业者,必得胜者也。能得胜者,必强者也。能强者,必用人力者也。能用人力者,必得人心者也。能得人心者,必自得者也。故心者,身之本也;身者,国之本也。未有得己而失人者也,未有失己而得人者也。故为治之本,务在宁民;宁民之本,在于足用;足用之本,在于勿夺时;勿夺时之本,在于省事,省事之本,在于节用;节用之本,在于反性。未有能摇其本而静其末,浊其源而清其流者也。

故知性之情者,不务性之所无以为;知命之情者,不忧命之所无奈何。故不高官室者,非爱木也;不大钟鼎者,非爱金也。直行性命之情,而制度可以为万民仪。今目悦五色,口嚼滋味,耳淫五声,七窍交争以害其性,日引邪欲而浇其身夫调,身弗能治,奈天下何!故自养得其节,则养民得其心矣。

所谓有天下者,非谓其履势位、受传籍、称尊号也,言运天下之力而得天下之心。纣之地,左东海,右流沙,前交趾,后幽都,师起容关,至浦水,士亿有余万,然皆倒矢而身,傍戟而战。武王左操黄铀、右执白旄以麾之,则瓦解而走,遂土崩而下。纣有南面之名,而无一人之德,此失天下也。故桀、纣不为王,汤、武不为放。周处酆镐之地,方不过百里,而誓纣牧之野,入据殷国,朝成汤之庙,表商容之间,、封比干之墓,解箕子之囚,乃折抱毁鼓,僵五兵,纵牛马,搢笏而朝天下,百姓歌沤而乐之,诸侯执禽而朝之,得民心也。

阖闾伐楚,五战入郧,烧高府之粟,破九龙之钟,鞭荆平王之墓,舍昭王之宫。昭王奔随,百姓父兄携幼扶老而随之,乃相率而为至勇之寇,皆方命奋臂而为之斗。当此之时,无将卒以行列之,各致其死,却吴兵,复楚地。灵工作章华之台,发乾黔之役,外内搔动,百姓罢敝,弃疾乘民之怨而立公子比,百姓放臂而去之,饿于乾谿,食莽饮水,枕块而死。楚国山川不变,土地不易,民性不殊,昭王则相率而殉之,灵王则倍畔而去之,得民之与失民也。故天子得道,守在四夷;天子失道,守在诸侯。诸侯得道,守在四邻:诸侯失道,守在四境。故汤处毫七十里,文王处酆百里,皆令行禁止于天下。周之衰也,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。故得道则以百里之地令于诸侯,失道则以天下之大畏于冀州。故曰:无恃其不吾夺也,恃吾不可夺。行可夺之道而非篡拭之行,无益于持天下矣。

凡人之所以生者,衣与食也。今囚之冥室之中,虽养之以刍豢,衣之以绮绣,不能乐也。以目之无见,耳之无闻,穿隙穴,见雨零,则快然而叹之,况开户发脯,从冥冥见炤炤乎!从冥冥见炤炤,犹尚肆然而喜,又况出室坐堂,见日月光乎!见日月光,旷然而乐,又况登泰山,履石封,以望八荒,视天者若盖,江河若带,又况万物在其间者乎?其为乐岂不大哉!

且聋才,耳形具而无能闻也;盲者目形存而无能见也。夫言者,所以通己于人也;闻者,所以通人于己也。瘖者不言,聋者不闻,既瘖且聋,人道不通,故有瘖聋之病者,虽破家求医,不顾其费。岂独形骸有瘖聋哉,心志亦有之。夫指之拘也,莫不事申也,心之塞也,莫知务通也,不明于类也。夫观六艺之广崇,穷道德之渊深,达乎元上,至乎无下,运乎无极,翔乎无形,广于四海,崇于太山,富于江河,旷然而通,昭然而明,天地之间无所系戾,其所以监观,岂不大哉!人之所知者浅,而物变无穷,曩不知而今知之,非知益多也,问学之所加也。夫物常见则识之,常为则能之,故因其患则造其备,犯其难则得其便。夫以一世之寿,而观千岁之知,今古之论虽未尝更也,其道理素具,可不谓有术乎!

人欲知高下而不能,教之用管准则悦;欲知轻重而无以,予之以权衡则喜;欲知远近而不能,教之以金目则快射;又况知应无方而不穷哉!犯大难而不慑,见烦缨而不惑,晏然自得,其为乐也,岂直一说之快哉!夫道,有形者皆生焉,其为亲亦戚矣;享谷食气者皆受焉,其为君亦惠矣;诸有智者皆学焉,其为师亦博矣。射者数发不中,人教之以仪则喜矣,又况生仪者乎!

人莫不知学之有益于己也,然而不能者,嘻戏害人也。人皆多以无用害有用,故智不博而日不足。以凿观池之力耕,则田野必辟矣。以积土山之高修堤防,则水用必足矣。以食狗马鸿雁之费养士,则名誉必荣矣。以戈猎博弈之日诵诗读书,闻识必博矣。故不学之与学也,犹瘖聋之比于人也。

凡学者能明于天人之分,通于治乱之本,澄心清意以存之,见其终始,可谓知略矣。天之所为,禽兽草木;人之所为,礼节制度,构而为宫室,制而为舟舆是也。治之所以为本者,仁义也;所以为未者,法度也。凡人之所以事生者,本也;其所以事死者,未也。本末,一体也;其两爱之,一性也。先本后末,谓之君子;以未害本,谓之小人。君子与小人之性非异也,所在先后而已矣。草木,洪者为本,而杀者为未。禽兽之性,大者为首,而小者为尾。末大于本则折,尾大于要则不掉矣。故食其口而百节肥,灌其本而枝叶美,天地之性也。天地之生物也有本末,其养物也有先后。人之于治也,岂得无终始哉?故仁义者,治之本也。今不知事修其本,而务治其未,是释其根而灌其枝也。

且法之生也,以辅仁义。今重法而弃义,是贵其冠履而忘其头足也。故仁义者,不厚基者也。不益其厚而张其广者毁,不广其基而增其高者覆。赵政不增其德而累其高,故灭;智伯不行仁义而务广地,故亡其国。语曰:“不大其栋,不能任重。重莫若国,栋莫若德。”国主之有民也,犹城之有基,木之有根。根深则本固,基美则上宁。

五帝三王之道,天下之纲纪,治之仪表也。今商鞅之启塞,申子之三符,韩非之孤愤,张仪苏秦之从衡,皆掇取之权,一切之术也,非治之大本,事之恒常,可博闻而世传者也。子囊北而全楚,北不可以为庸;弦高诞而存郑,诞不可以为常。今夫《雅》《颂》之声,皆发于词,本于情,故君臣以睦,父子以亲。故《韶》《夏》之乐也,声浸乎金石,润乎草木。今取怨思之声,施之于弦管、闻其音者,不淫则悲,淫则乱男女之辩,悲则感怨思之气,岂所谓乐哉?赵王迁流于房陵,思故乡,作为《山水》之呕,闻者莫不殒涕。荆轲西刺秦王,高渐离、宋意为击筑而歌于易水之上,闻者莫不瞑目裂毗,发植穿冠。因以此声为乐而入宗庙,岂古之所谓乐哉!故弃冕铬舆,可服而不可好也;太羹之和,可食而不可嗜也;朱弦漏越,一唱而三叹,可听而不可快也。故无声者,正其可听者也;其无味者,正其足味者也。吠声清于耳,兼味快于口,非其贵也。故事不本于道德者,不可以为仪;言不合乎先王者,不可以为道;音不调乎《雅》《颂》者,不可以为乐。故五子之言,所以便说掇取也,非天下之通义也。

圣王之设政施教也,必察其终始,其县法立仪,必原其本末,不苟以一事备一物而已矣。见其造而思其功,观其源而知其流,故博施而不竭,弥久而不垢。夫水出于山而入于海,稼生于田而藏于仓,圣人见其所生,则知其所归矣。故舜深藏黄金于崭岩之山,所以塞贪鄙之心也。仪狄为酒,禹饮而甘之,遂。疏仪狄而绝旨酒,所以遏流而之行也。师延为平公鼓朝歌北鄙之音,师旷曰:“此亡国之乐也。”大息而抚之,所以防淫辟之风也。故民知书而德衰,知数而厚衰,知券契而信衰,知械机而实衰也。巧诈藏于胸中,则纯白不备,而神德不全矣。

琴不呜,而二十五弦各以其声应;轴不运,而三十轴各以其力旋。弦有缓急小大然后成曲,车有劳逸动静而后能致远。使有声者乃无声者也,能致千里者乃不动者也。故上下异道则治,同道则乱。位高而道大者从,事大而道小者凶。故小‘快害义,小慧害道,小辩害治,苛削伤德。大政不险,故民易道;至治宽裕,故下不相贼;至忠复素,故民无匿情。

商鞅为秦立相坐之法,而百姓怨矣;吴起为楚减爵禄之令,而功臣畔矣。商鞅之立法也,吴起之用兵也。天下之善者也。然商秧之法亡秦,察于刀笔之迹,而不知治乱之本也;吴起以兵弱楚,习于行陈之事,而不知庙战之权也。晋献公之伐俪,得其女,非不善也,然而史苏叹之,见其四世之被祸也。吴王夫差破齐艾陵,胜晋黄池,非不捷也,而于肯忧之,见其必擒于越也。小白奔宫,重耳奔曹,非不困也,而鲍叔、咎犯随而辅之,知其可与至于霸也。勾践栖于会稽,修政不殆,谟虑不休,知祸之为福也。襄子再胜而有忧色,畏福之为祸也。故齐桓公亡汶阳之田而霸,智伯兼三晋之地而亡。圣人见祸福于重闭之内,而虑患于九拂之外者也。

原蚕一岁再收,非不利也,然而王法禁之者,为其残桑也。离先稻熟,而农无褥之,不以小利伤大获也。家老异饭而食,殊器而享,子妇跳而上堂,跪而斟羹,非不费也,然而不可省者,为其害义也。待媒而结言,聘纳而取妇,初絻而亲迎,非不烦也,然而不可易者,所以防淫也。使民居处相司,有罪相觉,于以举奸,非不掇也,然而伤和睦之心,而构仇讐之怨。故事有凿一孔而生百隙,材一物而生万叶者,所凿不足以为便,而所开足以为败;所树不足以为利,而所生足以为秽。愚者惑于小利,而忘其大害,昌羊去蚤虱而人弗库者,为其来岭穷也;狸执鼠而不可脱于庭者,为搏鸡也。故事有利于小而害于大,得于此而亡于彼者。故行棋者,或食两而路穷,或予踦而取胜。

偷利不可以为行,而智术不可以为法。故仁知,人材之美者也。所谓仁者,爱人也;所谓知者,知人也。爱人则无虐刑矣,知人则无乱政矣。治由文理,则无悸谬之事矣;刑不侵滥,则无暴虐之行矣。上无烦乱之治,下无怨望之心,则百残除而中和作矣,此三代之所昌。故《书》曰:“能哲且惠,黎民怀之。何忧讙兜,何迁有苗。”智伯有五过人之材,而不免于身死人手者,不爱人也。齐王建有三过人之巧,而身虏于秦者,不知贤也。故仁莫大于爱人,知莫大于知人。二者不立,虽察慧捷巧,劬禄疾力,不免于乱也。

要略

夫作为书论者,所以纪纲道德,经纬人事,上考之天,下揆之地,中通诸理,虽未能抽引玄妙之中才,繁然足以观终始矣。总要举凡,而语不剖判纯朴,靡■大宗,惧为人之惽惽然弗能知也;故多为之辞,博为之说,又恐人之离本就末也。故言道而不言事,则无以与世浮沉;言事而不言道,则无以与化游息。故著二十篇,有《原道》、有《俶真》、有《天文》、有《坠形》、有《时则》、有《览冥》、有《精神》、有《本经》、有《主术》、有《缪称》、有《齐俗》、有《道应》、有《氾论》、有《诠言》、有《兵略》、有《说山》、有《说林》、有《人间》、有《修务》、有《泰族》也。

《原道》者,卢牟六合,混沌万物,象太一之容,测窈冥之深,以翔虚无之轸,托小以苞大,守约以治广,使人知先后之祸富,动静之利害。诚通其志,浩然可以大观矣。欲一言而寤,则尊天而保真;欲再言而通,则贱物而贵身;欲参言而究,则外物而反情。执其大指,以内治五藏,瀸濇肌肤,被服法则,而与之终身,所以应待万方,鉴耦百变也。若转丸掌中,足以自乐也。

《俶真》者,穷逐终始之化,嬴垀有无之精,离别万物之变,合同死生之形。使人遗物反己,审仁义之间,通同异之理,观至德之统,知变化之纪,说符玄妙之中,通回造化之母也。

《天文》者,所以和阴阳之气,理日月之光,节开塞之时,列星辰之行,知逆顺之变,避忌讳之殃,顺时运之应,法五神之常,使人有以仰天承顺,而不乱其常者也。

《地形》者,所以穷南北之修,极东西之广,经山陵之形,区川谷之居,明万物之主,知生类之众,列山渊之数,规远近之路。使人通回周备,不可动以物,不可惊以怪者也。

《时则》者,所以上因天时,下尽地力,据度行当,合诸人则,形十二节,以为法式,终而复始,转于无极,因循仿依,以知祸福,操舍开塞,各有龙忌,发号施令,以时教期。使君人者知所以从事。

《览冥》者,所以言至精之通九天也,至微之沦无形也,纯粹之入至清也,昭昭之通冥冥也。乃始揽物引类,览取挢掇,浸想宵类,物之可以喻意象形者,乃以穿通窘滞,决渎壅塞,引人之意,系之无极,乃以明物类之感,同气之应,阴阳之合,形埒之朕,所以令人远观博见者也。

《精神》者,所以原本人之所由生,而晓寤其形骸九窍,取象与天,合同其血气,与雷霆风雨比类其喜怒,与昼宵寒暑并明,审死生之分,别同异之迹,节动静之机,以反其性命之宗,所以使人爱养其精神,抚静其魂魄,不以物易己,紧守虚无之宅者也。

《本经》者,所以明大圣之德,通维初之道,埒略衰世古今之变,以褒先世之隆盛,而贬末世之曲政也。所以使人黜耳目之聪明,精神之感动,樽流遁之观,节养性之和,分帝王之操,列小大之差者也。

《主术》者,君人之事也。所以因作任督责,使群臣各尽其能也。明摄权操柄,以制群下,提名责实,考之参伍,所以使人主秉数持要,不妄喜怒也。其数直施而正邪,外私而立公,使百官条通而辐辏,各务其业,人致其功。此主术之明也。

《缪称》者,破碎道德之论,差次仁义之分,略杂人间之事,总同乎神明之德,假象取耦,以相譬喻,断短为节,以应小具。所以曲说攻论,应感而不匮者也。

《齐俗》者,所以一群生之短修,同九夷之风气,通古今之论,贯万物之理,财制礼义之宜,擘画人事之终始者也。

《道应》者,揽掇遂事之踪,追观往古之迹,察祸福利害之反,考验乎老庄之术,而以合得失之势者也。

《氾论》者,所以箴缕縩繺之间,扌韱揳啮之郄也。接径直施,以推本朴,而兆见得失之变,利病之反,所以使人不妄没于势利,不诱惑于事态,有符严晲,兼稽时势之变,而与化推移者也。

《诠言》者,所以譬类人事之指,解喻治乱之体也。差择微言之眇,诠以至理之文,而补缝过失之阙者也。

《兵略》者,所以明战胜攻取之数,形机之势,诈谲之变,体因循之道,操持后之论也。所以知战阵分争之非道不行也,知攻取坚守之非德不强也。诚明其意,进退左右无所失击危,乘势以为资,清静以为常,避实就虚,若驱群羊,此所以言兵者也。

《说山》、《说林》者,所以窍窕穿凿百事之壅遏,而通行贯扃万物之窒塞者也。假譬取象,异类殊形,以领理人之意,解除结细,说捍抟囷而以明事埒事者也。

《人间》者,所以观祸福之变,察利害之反,钻脉得失之迹,标举终始之坛也。分别百事之微,敷陈存亡之机,使人知祸之为福,亡之为得,成之为败,利之为害也。诚喻至意,则有以倾侧偃仰世俗之间,而无伤乎谗贼螫毒者也。

《修务》者,所以为人之于道未淹,味论未深,见其文辞,反之以清静为常,恬淡为本,则懈堕分学,纵欲适情,欲以偷自佚,而塞于大道也。今夫狂者无忧,圣人亦无忧。圣人无忧,和以德也;狂者无忧,不知祸福也。故通而无为也,与塞而无为也同;其无为则同,其所以无为则异。故为之浮称流说其所以能听,所以使学者孳孳以自几也。

《泰族》者,横八极,致高乘,上明三光,下和水土,经古今之道,治伦理之序,总万方之指,而归之一本,以经纬治道,纪纲王事,乃原心术,理性情,以馆清平之灵,澄彻神明之精,以与天和相婴薄,所以览五帝三王,怀天气,抱天心,执中含和,德形于内,以莙凝天地,发起阴阳,序四时,正流方,绥之斯宁,推之斯行,乃以陶冶万物,游化群生,唱而和,动而随,四海之内,一心同归。故景星见,祥风至,黄龙下,凤巢列树,麟止郊野。德不内形,而行其法藉,专用制度,神祇弗应,福祥不归,四海不宾,兆民弗化。故德形于内,治之大本。此《鸿烈》之《泰族》也。

凡属书者,所以窥道开塞,庶后世使知举错取舍之宜适,外与物接而不眩,内有以处神养气,宴炀至和,而己自乐所受乎天地者也。故言道而不明终始,则不知所仿依;言终始而不明天地四时,则不知所避讳;言天地四时而不引譬援类,则不知精微;言至精而不原人之神气,则不知养生之机;原人情而不言大圣之德,则不知五行之差;言帝道而不言君事,则不知小大之衰;言君事而不为称喻,则不知动静之宜;言称喻而不言俗变,则不知合同大指;已言俗变而不言往事,则不知道德之应;知道德而不知世曲,则无以耦万方;知氾论而不知诠言,则无以从容;通书文而不知兵指,则无以应卒已;知大略而不知譬喻,则无以推明事;知公道而不知人间,则无以应祸福;知人间而不知修务,则无以使学者劝力。欲强省其辞,览总其要,弗曲行区入,则不足以穷道德之意。故著书二十篇,则天地之理究矣,人间之事接矣,帝王之道备矣!

其言有小有巨,有微有粗,指奏卷异,各有为语。今专言道,则无不在焉,然而能得本知末者,其唯圣人也。今学者无圣人之才,而不为详说,则终身颠顿乎混溟之中,而不知觉寤乎昭明之术矣。今《易》之《乾》、《坤》,足以穷道通义也,八卦可以识吉凶、知祸福矣,然而伏羲为之六十四变,周室增以六爻,所以原测淑清之道,而扌麏逐万物之祖也。夫五音之数不过宫商角徵羽,然而五弦之琴不可鼓也。必有细大驾和,而后可以成曲。今画龙首,观者不知其何兽也,具其形,则不疑矣。今谓之道则多,谓之物则少,谓之术则博,谓之事则浅,推之以论,则无可言者,所以为学者,固欲致之不言而已也。夫道论至深,故多为之辞,以抒其情;万物至众,故博为之说,以通其意。辞虽坛卷连漫,绞纷远缓,所以洮汰涤荡至意,使之无凝竭底滞,卷握而不散也。夫江河之腐胔,不可胜数,然祭者汲焉,大也。一杯酒白,蝇渍其中,匹夫弗尝者,小也。诚通乎二十篇之论,睹凡得要,以通九野,径十门,外天地,捭山川,其于逍遥一世之间,宰匠万物之形,亦优游矣。若然者,挟日月而不烑,润万物而不秏。曼兮洮兮,足以览矣,藐兮浩兮,旷旷兮,可以游矣。

文王之时,纣为天子,赋敛无度,杀戮无止,康梁沉湎,宫中成市,作为炮烙之刑,刳谏者,剔孕妇,天下同心而苦之。文王四世累善,修德行义,处岐周之间,地方不过百里,天下二垂归之。文王欲以卑弱制强暴,以为天下去残除贼而成王道,故太公之谋生焉。

文王业之而不卒,武王继文王之业,用太公之谋,悉索薄赋,躬擐甲胄,以伐无道而讨不义,誓师牧野,以践天子之位。天下未定,海内未辑,武王欲昭文王之令德,使夷狄各以其贿来贡,辽远未能至,故治三年之丧,殡文王于两楹之间,以俟远方。武王立三年而崩,成王在褓襁之中,未能用事,蔡叔、管叔,辅公子禄父而欲为乱,周公继文王之业,持天子之政,以股肱周室,辅翼成王,惧争道之不塞,臣下之危上也,故纵马华山,放牛桃林,败鼓折枹,搢笏而朝,以宁静王室,镇抚诸侯。成王既壮,能从政事,周公受封于鲁,以此移风易俗。孔子修成、康之道,述周公之训,以教七十子,使服其衣冠,修其篇籍,故儒者之学生焉。

墨子学儒者之业,受孔子之术,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,厚葬靡财而贫民,服伤生而害事,故背周道而行夏政。禹之时,天下大水,禹身执蔂垂,以为民先,剔河而道九岐,凿江而通九路,辟五湖而定东海,当此之时,烧不暇撌,濡不给扢,死陵者葬陵,死泽者葬泽,故节财、薄葬、闲服生焉。

齐桓公之时,天子卑弱,诸侯力征,南夷北狄,交伐中国,中国之不绝如线。齐国之地,东负海而北障河,地狭田少,而民多智巧,桓公忧中国之患,苦夷狄之乱,欲以存亡继绝,崇天子之位,广文、武之业,故《管子》之书生焉。齐景公内好声色,外好狗马,猎射亡归,好色无辨。作为路寝之台,族铸大钟,撞之庭下,郊雉皆呴,一朝用三千钟赣,梁丘据、子家哙导于左右,故晏子之谏生焉。

晚世之时,六国诸侯,溪异谷别,水绝山隔,各自治其境内,守其分地,握其权柄,擅其政令。下无方伯,上无天子,力征争权,胜者为右,恃连与国,约重致,剖信符,结远援,以守其国家,持其社稷,故纵横修短生焉。

申子者,朝昭厘之佐,韩、晋别国也。地墽民险,而介于大国之间,晋国之故礼未灭,韩国之新法重出,先君之令未收,后君之令又下,新故相反,前后相缪,百官背乱,不知所用。故刑名之书生焉。

秦国之俗,贪狼强力,寡义而趋利。可威以刑,而不可化以善;可劝以赏,而不可厉以名。被险而带河,四塞以为固,地利形便,畜积殷富。孝公欲以虎狼之势而吞诸侯,故商鞅之法生焉。

若刘氏之书,观天地之象,通古今之事,权事而立制,度形而施宜,原道之心,合三王之风,以储与扈冶。玄眇之中,精摇靡览,弃其畛挈,斟其淑静,以统天下,理万物,应变化,通殊类,非循一迹之路,守一隅之指,拘系牵连之物,而不与世推移也。故置之寻常而不塞,布之天下而不窕。

《淮南子》又名《淮南鸿烈》、《刘安子》,是我国西汉时期创作的一部论文集,由西汉皇族淮南王刘安主持撰写,故而得名。该书在继承先秦道家思想的基础上,综合了诸子百家学说中的精华部分,对后世研究秦汉时期文化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