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
读经宜冬,其神专也;读史宜夏,其时久也;读诸子宜秋,其致别也;读诸集宜春,其机畅也。
经传宜独坐读,史鉴宜与友共读。
无善无恶是圣人,善多恶少是贤者,善少恶多是庸人,有恶无善是小人,有善无恶是仙佛。
天下有一人知己,可以不恨。不独人也,物亦有之。如:菊以渊明为知己,梅以和靖为知己,竹以子猷为知己,莲以濂溪为知己,桃以避秦人为知己,杏以董奉为知己,石以米颠为知己,荔枝以太真为知己,茶以卢仝、陆羽为知己,香草以灵均为知己,莼鲈以季鹰为知己,蕉以怀素为知己,瓜以邵平为知己,鸡以处宗为知己,鹅以右军为知己,鼓以祢衡为知己,琵琶以明妃为知己。一与之订,千秋不移。若松之于秦始,鹤之于卫懿,正所谓不可与作缘者也。
为月忧云,为书忧蠹,为花忧风雨,为才子佳人忧命薄,真是菩萨心肠。
花不可以无蝶,山不可以无泉,石不可以无苔,水不可以无藻,乔木不可以无藤萝,人不可以无癖。
春听鸟声,夏听蝉声,秋听虫声,冬听雪声;白昼听棋声,月下听箫声;山中听松声,水际听欸乃声,方不虚生此耳。若恶少斥辱,悍妻诟谇,真不若耳聋也。
上元须酌豪友,端午须酌丽友,七夕须酌韵友,中秋须酌淡友,重九须酌逸友。
鳞虫中金鱼,羽虫中紫燕,可云物类神仙。正如东方曼倩避世,金马门人不得而害之。
入世,须学东方曼倩;出世,须学佛印了元。
赏花宜对佳人,醉月宜对韵人,映雪宜对高人。
对渊博友,如读异书;对风雅友,如读名人诗文;对谨饬友,如读圣贤经传;对滑稽友,如阅传奇小说。
楷书须如文人,草书须如名将,行书介乎二者之间。如羊叔子缓带轻裘,正是佳处。
人须求可入诗,物须求可入画。
少年人须有老成之识见,老成人须有少年之襟怀。
春者天之本怀,秋者天之别调。
昔人云:“若无花月美人,不愿生此世界。”予益一语云:“若无翰墨棋酒,不必定作人身。”
愿在木而为樗,愿在草而为蓍,愿在鸟而为鸥,愿在兽而为廌,愿在虫而为蝶,愿在鱼而为鲲。
黄九烟先生云:“古今人必有其偶双。千古而无偶者,其惟盘古乎?”予谓:“盘古亦未尝无偶,但我辈不及见耳。其人为谁?即此劫尽时最后一人是也。”
古人以冬为三余。予谓当以夏为三余:晨起者,夜之余;夜坐者,昼之余;午睡者,应酬人事之余。古人诗曰:“我爱夏日长”,洵不诬也。
庄周梦为蝴蝶,庄周之幸也;蝴蝶梦为庄周,蝴蝶之不幸也。
艺花可以邀蝶,累石可以邀云,栽松可以邀风,贮水可以邀萍,筑台可以邀月,种蕉可以邀雨,植柳可以邀蝉。
景有言之极幽,而实萧索者,烟雨也;境有言之极雅,而实难堪者,贫病也;声有言之极韵,而实粗鄙者,卖花声也。
才子而富贵,定从福慧双修得来。
新月恨其易沈,缺月恨其迟上。
躬耕,吾所不能,学灌园而已矣;樵薪,吾所不能,学薙草而已矣。
一恨书囊易蛀,二恨夏夜有蚊,三恨站台易漏,四恨菊叶多焦,五恨松多大蚁,六恨竹多落叶,七恨桂、荷易谢,八恨薜、萝藏虺,九恨架花生刺,十恨河豚多毒。
楼上看山,城头看雪,灯前看月,舟中看霞,月下看美人,另是一番情境。
山之光,水之声,月之色,花之香,文人之韵致,美人之姿态,皆无可名状,无可执着。真足以摄召魂梦,颠倒情思。
假使梦能自主,虽千里无难命驾,可不羡长房之缩地;死者可以晤对,可不需少君之招魂;五岳可以卧游,可不俟婚嫁之尽毕。
昭君以和亲而显,刘蕡以下第而传;可谓之不幸,不可谓之缺陷。
以爱花之心爱美人,则领略自饶别趣;以爱美人之心爱花,则护惜倍有深情。
美人之胜于花者,解语也;花之胜于美人者,生香也。二者不可得兼,舍生香而解语者也。
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,吾于窗外观之,极佳。
少年读书,如隙中窥月;中年读书,如庭中望月;老年读书,如台上玩月。皆以阅历之浅深,为所得之浅深耳。
吾欲致书雨师:春雨,宜始于上元节后,至清明十日前之内,及谷雨节中;夏雨,宜于每月上弦之前,及下弦之后;秋雨,宜于孟秋、季秋之上下二旬;至若三冬,正可不必雨也。
为浊富不若为清贫;以忧生不若以乐死。
天下唯鬼最富:生前囊无一文,死后每饶楮镪;天下唯鬼最尊,生前或受欺凌,死后必多跪拜。
蝶为才子之化身,花乃美人之别号。
因雪想高士,因花想美人,因酒想侠客,因月想好友,因山水想得意诗文。
闻鹅声,如在白门;闻橹声,如在三吴;闻滩声,如在浙江;闻羸马项下铃铎声,如在长安道上。
一岁诸节,以上元为第一,中秋次之,五日、九日又次之。
雨之为物,能令昼短,能令夜长。
古之不传于今者,啸也、剑术也、弹棋也、打球也。
诗僧时复有之,若道士之能诗,不啻空谷足音,何也?
当为花中之萱草,毋为鸟中之杜鹃。
物之稚者,皆不可厌,惟驴独否。
女子自十四、五岁,至二十四、五岁,此十年中,无论燕、秦、吴、越,其音大都娇媚动人;一赌其貌,则美恶判然矣。耳闻不如目见,于此益信。
寻乐境乃学仙,避苦趣乃学佛。佛家所谓“极乐世界”者,盖谓众苦之所不到也。
富贵而劳悴,不若安闲之贫贱;贫贱而骄傲,不若谦恭之富贵。
目不能自见,鼻不能自嗅,舌不能自舐,手不能自握,惟耳能自闻其声。
凡声皆宜远听,惟听琴则远近皆宜。
目不能识字,其闷尤过于盲;手不能执管,其苦更甚于哑。
并头联句、交颈论文、宫中应制、历使属国,皆极人间乐事。
《水浒传》,武松诘蒋门神云:“为何不姓李?”此语殊妙。盖姓实有佳有劣,如华、如柳、如云、如苏、如乔,皆极风韵。若夫毛也、赖也、焦也、牛也,则皆尘于目而棘于耳者也。
花之宜于目,而复宜于鼻者:梅也、菊也、兰也、水仙也、珠兰也、木香也、玫瑰也、蜡梅也,余则皆宜于目者也。
花与叶俱可观者:秋海棠为最,荷次之,海棠、酴醾、虞美人、水仙又次之。叶胜于花者,止雁来红、美人蕉而已。花与叶俱不足观者:紫薇也、辛夷也。
高语山林者,辄不善谈市朝事。审若此,则当并废《史》、《汉》诸书而不读矣。盖诸书所载者,皆古之市朝也。
云之为物:或崔巍如山,或潋滟如水,或如人,或如兽,或如鸟毳,或如鱼鳞。故天下万物皆可入画,惟云不能画。世所画云,亦强名耳。
值太平世,生湖山郡,官长廉静,家道优裕,娶妇贤淑,生子聪慧。人生如此,可云全福。
天下器玩之类,其制日工,其价日贱,毋惑乎民之贫也。
养花胆瓶,其式之高低大小,须与花相称。而色之浅深浓淡,又须与花相反。
春雨如恩诏,夏雨如赦书,秋雨如挽歌。
十岁为神童,二十、三十为才子,四十、五十为名臣,六十为神仙,可谓全人矣。
武人不苟战,是为武中之文;文人不迂腐,是为文中之武。
文人讲武事,大都纸上谈兵;武将论文章,半属道听途说。
“斗方”止三种可取:佳诗文,一也;新题目,二也;精款式,三也。
情必近于痴而始真;纔必兼乎趣而始化。
凡花色之娇媚者,多不甚香;瓣之千层者,多不结实;甚矣全才之难也。兼之者,其惟莲乎?
着得一部新书,便是千秋大业;注得一部古书,允为万世宏功。
延名师训子弟,入名山习举业,丐名士代捉刀,三者都无是处。
积画以成字,积字以成句,积句以成篇,为之文。文体日增,至八股而遂止。如古文、如诗、如赋、如词、如曲、如说部、如传奇小说,皆自无而有。方其未有之时,固不料后来之有此一体也。逮既有此一体之后,又若天造地设,为世必应有之物。然自明以来,未见有创一体裁新人耳目者。遥计百年之后,必有其人,惜乎不及见耳。
云映日而成霞,泉挂岩而成瀑。所托者异,而名亦因之。此友道之所以可贵也。
大家之文,吾爱之慕之,吾愿学之;名家之文,吾爱之慕之,吾不敢学之。学大家而不得,所谓“刻鹄不成尚类鹜”也,学名家而不得,则是“画虎不成反类狗”矣。
由戒得定,由定得慧,勉强渐近,自然炼精化气,炼气化神,清虚有何渣滓?
南北东西,一定之位也;前后左右,无定之位也。
予尝谓二氏不可废,非袭夫大养济院之陈言也。盖名山胜境,我辈每思褰裳就之,使非琳宫、梵剎,则倦时无可驻足,饥时谁与授餐?忽有疾风暴雨,五大夫果真足恃乎?又或邱壑深邃,非一日可了,岂能露宿以待明日乎?虎豹蛇虺,能保其不患人乎?又或为士大夫所有,果能不问主人,任我登陟凭吊而莫之禁乎?不特此也,甲之所有,乙思起而夺之,是启争端也;祖父之所创建,子孙贫,力不能修葺,其倾颓之状,反足令山川减色矣。
然,此特就名山胜景言之耳。即城市之内,与夫四达之衢,亦不可少此一种。客游可做居停,一也;长途可以稍憩,二也;夏之茗,冬之姜汤,复可以济役夫负戴之困,三也。凡此皆就事理言之,非二氏福报之说也。
虽不善书,而笔砚不可不精;虽不业医,而验方不可不存;虽不工弈,而楸枰不可不备。
方外不必戒酒,但须戒俗;红裙不必通文,但须得趣。
梅边之石,宜古;松下之石,宜拙;竹傍之石,宜瘦;盆内之石,宜巧。
律己宜带秋气,处事宜带春气。
厌催租之败意,亟宜早早完粮;喜老衲之谈禅,难免常常布施。
松下听琴,月下听箫,涧边听瀑布,山中听梵呗,觉耳中别有不同。
月下听禅,旨趣益远;月下说剑,肝胆益真;月下论诗,风致益幽;月下对美人,情意益笃。
有地上之山水,有画上之山水,有梦中之山水,有胸中之山水。地上者,妙在邱壑深邃;画上者,妙在笔墨淋漓;梦中者,妙在景象变幻;胸中者,妙在位置自如。
一日之计,种蕉;一岁之计,种竹;十年之计,种柳;百年之计,种松。
春雨宜读书,夏雨宜弈棋,秋雨宜检藏,冬雨宜饮酒。
诗文之体,得秋气为佳;词曲之体,得春气为佳。
抄写之笔墨,不必过求其佳,若施之缣素,则不可不求其佳;诵读之书籍,不必过求其备,若以供稽考,则不可不求其备;游历之山水,不必过求其妙,若因之卜居,则不可不求其妙。
人非圣贤,安能无所不知?祇知其一,惟恐不止其一,复求知其二者,上也;止知其一,因人言始知有其二者,次也;止知其一,人言有其二而莫之信者,又其次也;止知其一,恶人言有其二者,斯下之下矣。
史官所纪者,直世界也;职方所载者,横世界也。
先天八卦,竖看者也;后天八卦,横看者也。
藏书不难,能看为难;看书不难,能读为难;读书不难,能用为难;能用不难,能记为难。
求知己于朋友,易;求知己于妻妾,难;求知己于君臣,则尤难之难。
何谓善人?无损于世者,则谓之善人。何谓恶人?有害于世者,则谓之恶人。
有工夫读书,谓之福;有力量济人,谓之福;有学问著述,谓之福;无是非到耳,谓之福;有多闻、直、谅之友,谓之福。
人莫乐于闲,非无所事事之谓也。闲则能读书,闲则能游名胜,闲则能交益友,闲则能饮酒,闲则能著书。天下之乐,孰大于是?
文章是案头之山水,山水是地上之文章。
平、上、去、入,乃一定之至理。然入声之为字也少,不得谓凡字有四声也。世之调平仄者,于入声之无其字者,往往以不相合之音隶于其下。为所隶者,苟无平、上、去之三声,则是以寡妇配鳏夫,犹之可也。若所隶之字,自有其平、上、去三声,而欲强以从我,则是干有夫之妇矣,其可乎?
姑就诗韵言之:如“东”“冬”韵,无入声者也,今人尽调之以东、董、冻、督。夫“督”之为音,当附于都、睹、妒之下。若属之于东、董、冻,又何以处夫都、睹、妒乎?若东、都二字,具以督字为入声,则是一妇而两夫矣。三江无入声者也,今人尽调之以江、讲、绛、觉,殊不知“觉”之为音,当附于交、绞之下者也。诸如此类,不胜其举。然则,如之何而后可?曰鳏者听其鳏,寡者听其寡,夫妇全者安其全,各不相干而已矣。
卷二
《水浒传》是一部怒书,《西游记》是一部悟书,《金瓶梅》是一部哀书。
读书最乐,若读史书,则喜少怒多。究之,怒处亦乐处也。
发前人未发之论,方是奇书;言妻子难言之情,乃为密友。
一介之士,必有密友,密友,不必定是刎颈之交。大率虽千里之遥,皆可相信,而不为浮言所动;闻有谤之者,即多方为之辩析而后已;事之宜行宜止者,代为筹划决断;或事当利害关头,有所需而后济者,即不必与闻,亦不虑其负我与否,竟为力承其事。此皆所谓密友也。
风流自赏,祇容花鸟趋陪;真率谁知?合受烟霞供养。
万事可忘,难忘者名心一段;千般易淡,未淡者美酒三杯。
芰荷可食,而亦可衣;金石可器,而亦可服。
宜于耳复宜于目者,弹琴也,吹箫也;宜于耳不宜于目者,吹笙也,擫(原字厌上手下)管也。
看晓妆宜于傅粉之后。
我不知我之生前,当春秋之季,曾一识西施否?当典午之时,曾一看卫玠否?当义熙之世,曾一醉渊明否?当天宝之代,曾一睹太真否?当元丰之朝,曾一晤东坡否?千古之上,相思者不止此,数人则其尤甚者,故姑举之,以概其余也。
我又不知在隆万时,曾于旧院中交几名妓?眉公、伯虎、若士、赤水诸君,曾共我谈笑几回?茫茫宇宙,我今当向谁问之耶?
文章是有字句之锦绣,锦绣是无字句之文章,两者同出于一原。姑即粗迹论之,如金陵,如武林,如姑苏,书林之所在,即机杼之所在也。
予尝集诸法帖字为诗。字之不复而多者,莫善于《千字文》,然诗家目前常用之字,犹苦其未备。如天文之烟、霞、风、雪,地理之江、山、塘、岸,时令之春、宵、晓、暮,人物之翁、僧、渔、樵,花木之花、柳、苔、萍,鸟兽之蜂、蝶、莺、燕,宫室之台、栏、轩、窗,器用之舟、船、壶、杖,人事之梦、忆、愁、恨,衣服之裙、袖、锦、绮,饮食之茶、浆、饮、酌,身体之须、眉、韵、态,声色之红、绿、香、艳,文史之骚、赋、题、吟,数目之一、三、双、半,皆无其字。《千字文》且然,况其它乎?
花不可见其落,月不可见其沉,美人不可见其夭。
种花须见其开,待月须见其满,著书须见其成,美人须见其畅适,方有实际。否则皆为虚设。
惠施多方,其书五车;虞卿以穷愁著书,今皆不传。不知书中果作何语?我不见古人,安得不恨!
以松花为量,以松实为香,以松枝为麈尾,以松阴为步障,以松涛为鼓吹。山居得乔松百余章,真乃受用不尽。
玩月之法,皎洁则仰观,朦胧则宜俯视。
孩提之童,一无所知。目不能辨美恶,耳不能判清浊,鼻不能别香臭。至若味之甘苦,则不第知之,且能取之弃之。告子以甘食、悦色为性,殆指此类耳。
凡事不宜刻,若读书则不可不刻;凡事不宜贪,若买书则不可不贪;凡事不宜痴,若行善则不可不痴。
酒可好,不可骂座;色可好,不可伤生;财可好,不可昧心;气可好,不可越理。
文名,可以当科第;俭德,可以当货财;清闲,可以当寿考。
不独诵其诗读其书,是尚友古人;即观其字画,亦是尚友古人处。
无益之施舍,莫过于斋僧;无益之诗文,莫甚于祝寿。
妾美不如妻贤;钱多不如境顺。
创新庵,不若修古庙;读生书,不若温旧业。
字与画同出一源,观六书始于象形,则可知矣。
忙人园亭,宜与住宅相连;闲人园亭,不妨与住宅相远。
酒可以当茶,茶不可以当酒;诗可以当文,文不可以当诗;曲可以当词,词不可以当曲;月可以当灯,灯不可以当月;笔可以当口,口不可以当笔;婢可以当奴,奴不可以当婢。
胸中小不平,可以酒消之;世间大不平,非剑不能消也。
不得以而谀之者,宁以口,毋以笔;不可耐而骂之者,亦宁以口,毋以笔。
多情者必好色,而好色者未必尽属多情;红颜者必薄命,而薄命者未必尽属红颜;能诗者必好酒,而好酒者未必尽属能诗。
梅令人高,兰令人幽,菊令人野,莲令人淡,春海棠令人艳,牡丹令人豪,蕉与竹令人韵,秋海棠令人媚,松令人逸,桐令人清,柳令人感。
物之能感人者:在天莫如月,在乐莫如琴,在动物莫如鹃,在植物莫如柳。
妻子颇足累人,羡和靖梅妻鹤子;奴婢亦能供职,喜志和樵婢渔奴。
涉猎虽曰无用,犹胜于不通古今;清高固然可嘉,莫流于不识时务。
所谓美人者:以花为貌,以鸟为声,以月为神,以柳为态,以玉为骨,以冰雪为肤,以秋水为姿,以诗词为心。吾无间然矣。
蝇集人面,蚊嘬人肤,不知以人为何物?
有山林隐逸之乐,而不知享者,渔樵也,农圃也,缁黄也;有园亭姬妾之乐,而不能享、不善享者,富商也,大僚也。
黎举云:“欲令梅聘海棠,枨子臣樱桃,以芥嫁笋,但时不同耳。”予谓物各有偶,儗必于伦,今之嫁娶,殊觉未当。如梅之为物,品最清高;棠之为物,姿极妖艳。即使同时,亦不可为夫妇。不若梅聘梨花,海棠嫁杏,橼臣佛手,荔枝臣樱桃,秋海棠嫁雁来红,庶几相称耳。至若以芥嫁笋,笋如有知,必受河东狮子之累矣。
五色有太过,有不及,惟黑与白无太过。
许氏《说文》分部,有止有其部,而无所属之字者,下必注云:“凡某之属,皆从某。”赘句殊觉可笑,何不省此一句乎?
阅《水浒传》,至鲁达打镇关西,武松打虎,因思人生必有一桩极快意事,方不枉在生一场;即不能有其事,亦须着得一种得意之书,庶几无憾耳。
春风如酒,夏风如茗,秋风如烟,冬风如姜芥。
冰裂纹极雅,然宜细,不宜肥。若以之作窗栏,殊不耐观也。
鸟声之最佳者:画眉第一,黄鹂、百舌次之。然黄鹂、百舌,世未有笼而畜之者,其殆高士之俦,可闻而不可屈者耶。
不治生产,其后必致累人;专务交游,其后必致累己。
昔人云:“妇人识字,多致诲淫。”予谓此非识字之过也。盖识字则非无闻之人,其淫也,人易得而知耳。
善读书者,无之而非书:山水亦书也,棋酒亦书也,花月亦书也。善游山水者,无之而非山水:书史亦山水也,诗酒亦山水也,花月亦山水也。
园亭之妙在邱壑布置,不在雕绘琐屑。往往见人家园亭,屋脊墙头,雕砖镂瓦。非不穷极工巧,然未久即坏,坏后极难修葺。是何如朴素之为佳乎?
清宵独坐,邀月言愁;良夜孤眠,呼蛩语恨。
官声采于舆论,豪右之口与寒乞之口,俱不得其真;花案定于成心,艳媚之评与寝陋之评,概恐失其实。
胸藏邱壑,城市不异山林;兴寄烟霞,阎浮有如蓬岛。
梧桐为植物中清品,而形家独忌之,甚且谓“梧桐大如斗,主人往外走。”若竟视为不祥之物也者。夫翦桐封弟,其为宫中之桐可知。而卜世最久者,莫过于周。俗言之不足据,类如此夫!
多情者,不以生死易心;好饮者,不以寒暑改量;喜读书者,不以忙闲作辍。
蛛为蝶之敌国,驴为马之附庸。
立品,须发乎宋人之道学;涉世,须参以晋代之风流。
古谓禽兽亦知人伦。予谓匪独禽兽也,即草木亦复有之。牡丹为王,芍药为相,其君臣也;南山之乔,北山之梓,其父子也;荆之闻分而枯,闻不分而活,其兄弟也;莲之并蒂,其夫妇也;兰之同心,其朋友也。
豪杰易于圣贤,文人多于才子。
牛与马,一仕而一隐也;鹿与豕,一仙而一凡也。
古今至文,皆以血泪所成。
情之一字,所以维持世界;纔之一字,所以粉饰乾坤。
孔子生于东鲁,东者生方。故礼乐文章,其道皆自无而有。释迦生于西方,西者死地。故受想行识,其教皆自有而无。
有青山方有绿水,水惟借色于山;有美酒便有佳诗,诗亦乞灵于酒。
严君平,以卜讲学者也;孙思邈,以医讲学者也;诸葛武侯,以出师讲学者也。
人则女美于男,禽则雄华于雌,兽则牝牡无分者也。
镜不幸而遇嫫母,砚不幸而遇俗子,剑不幸而遇庸将,皆无可奈何之事。
天下无书则已,有则必当读;无酒则已,有则必当饮;无名山则已,有则必当游;无花月则已,有则必当赏玩;无才子佳人则已,有则必当爱慕怜惜。
秋虫春鸟,尚能调声弄舌,时吐好音。我辈搦管拈毫,岂可甘作鸦鸣牛喘?
媸颜陋质,不与镜为仇者,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。使镜而有知,必遭扑破矣。
吾家公艺,恃百忍以同居,千古传为美谈。殊不知忍而至于百,则其家庭乖戾睽隔之处,正未易更仆数也。
九世同居,诚为盛事,然止当与割股庐墓者,作一例看,可以为难矣,不可以为法也,以其非中庸之道也。
作文之法:意之曲折者,宜写之以显浅之词;理之显浅者,宜运之以曲折之笔;题之熟者,参之以新奇之想;题之庸者,深之以关系之论。至于窘者舒之使长,缛者删之使简,俚者文之使雅,闹者摄之使静,皆所谓裁制也。
笋为蔬中尤物,荔枝为果中尤物,蟹为水族中尤物,酒为饮食中尤物,月为天文中尤物,西湖为山水中尤物,词曲为文字中尤物。
买得一本好花,犹且爱护而怜惜之,矧其为解语花乎!
观手中便面,足以知其人之雅俗,足以识其人之交游。
水为至污之所会归,火为至污之所不到,若变不洁为至洁,则水火皆然。
貌有丑而可观者,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;文有不通而可爱者,有虽通而极可厌者。此未易与浅人道也。
游玩山水亦复有缘,苟机缘未至,则虽近在数十里之内,亦无暇到也。
贫而无谄,富而无骄,古人之所贤也;贫而无骄,富而无谄,今人之所少也。足以知世风之降矣。
昔人欲以十年读书,十年游山,十年检藏。予谓检藏尽可不必十年,只二、三载足矣,若读书与游山,虽或相倍蓰,恐亦不足以偿所愿也,必也如黄九烟前辈之所云:“人生必三百岁而后可乎!”
宁为小人之所骂,毋为君子之所鄙;宁为盲主司之所摈弃,毋为诸名宿之所不知。
傲骨不可无,傲心不可有;无傲骨则近于鄙夫,有傲心不得为君子。
蝉为虫中之夷齐,蜂为虫中之管晏。
曰“痴”、曰“愚”、曰“拙”、曰“狂”,皆非好字面,而人每乐居之;曰“奸”、曰“黠”、曰“强”、曰“佞”反是,而人每不乐居之。何也?
唐虞之际,音乐可感鸟兽,此盖唐虞之鸟兽,故可感耳。若后世之鸟兽,恐未必然。
痛可忍,而痒不可忍;苦可耐,而酸不可耐。
镜中之影,着色人物也;月下之影,写意人物也;镜中之影,钩边画也;月下之影,没骨画也;月中山河之影,天文中地理也;水中星月之象,地理中天文也。
能读无字之书,方可得惊人妙句;能会难通之解,方可参最上禅机。
若无诗酒,则山水为具文;若无佳丽,则花月皆虚设。
才子而美姿容,佳人而工著作,断不能永年者。匪独为造物之所忌,盖此种原不独为一时之宝,乃古今万世之宝,故不欲久留人世,以取亵耳。
陈平封“曲逆侯”,《史》、《汉》注皆云:“音去遇。”予谓此是北人土音耳。若南人四音俱全,似仍当读作本音为是。
古人四声俱备,如“六”“国”二字,皆入声也。今梨园演《苏秦剧》,必读“六”为溜,读“国”为鬼,从无读入声者。然考之《诗经》,如“良马六之”,“无衣六兮”之类,皆不与去声协,而协祝、告、燠。“国”字皆不与上声协,而协入、陌、质韵。则是古人似亦有入声,未必尽读“六”为溜,读“国”为鬼也。(此则之协,原文为左口右十口十,协的古字)
闲人之砚,固欲其佳,而忙人之砚,尤不可不佳;娱情之妾,固欲其美,而广嗣之妾,亦不可不美。
如何是独乐乐?曰鼓琴;如何是与人乐乐?曰弈棋;如何是与众乐乐?曰马吊。
不待教而为善为恶者,胎生也;必待教而后为善为恶者,卵生也;偶因一事之感触,而突然为善为恶者,湿生也;前后判若两截,究非一日之故者,化生也。
凡物皆以形用,其以神用者,则镜也,符印也,日晷也,指南针也。
才子遇才子,每有怜才之心;美人遇美人,必无惜美之意。我愿来世托生为绝代佳人,一反其局而后快。
予尝欲建一无遮大会,一祭历代才子,一祭历代佳人。俟遇有真正高僧,即当为之。
圣贤者,天地之替身。
天极不难做,只须生仁人、君子、有才德者,二、三十人足矣。君一、相一、冢宰一,及诸路总制抚军是也。
掷升官图,所重在德,所忌在赃。何一登仕版,辄与之相反耶?
动物中有三教焉:蛟龙麟凤之属,近于儒者也;猿狐鹤鹿之属,近于仙者也;狮子牯牛之属,近于释者也。植物中有三教焉:竹梧兰蕙之属,近于儒者也;蟠桃老桂之属,近于仙者也;莲花薝卜之属,近于释者也。
佛氏云:“日月在须弥山腰。”果尔,则日月必是遶山横行而后可,苟有升有降,必为山巅所碍矣。又云:“地上有阿耨达池,其水四出,流入诸印度。”又云:“地轮之下为水轮,水轮之下为风轮,风轮之下为空轮。”余谓此皆喻言人身也,须弥山喻人首,日月喻两目,池水四出喻血脉流动,地轮喻此身,水为便溺,风为泄气,此下则无物矣。
苏东坡〈和陶诗〉,尚遗数十首,予尝欲集坡句以补之,苦于韵之弗备而止。如〈责子诗〉中:“不识六与七,但觅梨与栗。”“七”字、“栗”字,皆无其韵也。
予尝偶得句,亦殊可喜,惜无佳对,遂未成诗。其一为“枯叶带虫飞”,其一为“乡月大于城”,姑存之,以俟异日。
“空山无人,水流花开”二句,极琴心之妙境;“胜固欣然,败亦可喜”二句,极手谈之妙境;“帆随湘转,望衡九面”二句,极泛舟之妙境;“胡然而天,胡然而帝”二句,极美人之妙境。
镜与水之影,所受者也;日与灯之影,所施者也。月之有影,则在天者为受,而在地者为施也。
水之为声,有四:有瀑布声,有流泉声,有滩声,有沟浍声。风之为声,有三:有松涛声,有秋叶声,有波浪声。雨之为声,有二:有梧叶荷叶上声,有承檐溜竹筩中声。
文人每好鄙薄富人,然于诗文之佳者,又往往以金玉、珠玑、锦绣誉之,则又何也?
能闲世人之所忙者,方能忙世人之所闲。
先读经,后读史,则论事不谬于圣贤;既读史,复读经,则观书不徒为章句。
居城市中,当以画幅当山水,以盆景当苑囿,以书籍当朋友。
乡居须得良朋始佳。若田夫樵子,仅能辨五谷而测晴雨,久且数,未免生厌矣。而友之中,又当以能诗为第一,能谈次之,能画次之,能歌又次之,解觞政者又次之。
玉兰,花中之伯夷也;葵,花中之伊尹也;莲,花中之柳下惠也。鹤,鸟中之伯夷也;鸡,鸟中之伊尹也;莺,鸟中之柳下惠也。
无其罪而虚受恶名者,蠹鱼也;有其罪而恒逃清议者,蜘蛛也。
臭腐化为神奇,酱也、腐乳也、金汁也;至神奇化为臭腐,则是物皆然。
黑与白交,黑能污白,白不能掩黑;香与臭混,臭能胜香,香不能敌臭;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势也。
“耻”之一字,所以治君子;“痛”之一字,所以治小人。
镜不能自照,衡不能自权,剑不能自击。
古人云:“诗必穷而后工。”盖穷则与多感慨,易于见长耳。若富贵中人,既不可忧贫叹贱,所谈者不过风云月露而已,诗安得佳?苟思所变,计惟有出游一法。即以所见之山川风土物产人情,或当疮痍兵燹之余,或值旱潦灾祲之后,无一不可寓之诗中。借他人之穷愁,以供我之咏叹,则诗亦不必待穷而后工也。
作者:涨潮
时间:清代
《幽梦影》主要着眼于以优雅的心胸、眼光去发现美的事物,可以说是求美的著作。书中没有强烈的、尖锐的批评,只有不失风度的冷嘲热讽。而这些不平、讽刺,其表现形式也都是温和的。《幽梦影》这样的书绝不是匕首投枪,而更像中药里的清凉散。